午后的风暖暖的很舒服,教人忍不住困倦。栖蝶靠在阁顶回廊栏杆上居高临下望着坊子里的人进出忙碌,渐渐睡眼迷蒙,就见着一堆黑脑壳,跟蚂蚁似的。
恍惚面上有些凉,强自睁眼,望见冯西园眉眼间的关切,一手托着她粉颊失笑问她:“回屋里去睡好不好?”
栖蝶闭着眼断然摇头拒绝:“不!是阿爹的客人,蝶儿不能失礼!”
话是这样说,栖蝶却还有私心。
这几天在坊子里见识过姑娘们的冷傲,眼界是非一般的高,寻常富贵公子来都未见得拿正眼瞧一下,带得丫鬟们也都一个个矜娇持重,一贯不卑不亢。可自打听说今儿个冯西园要迎客,还是歇了生意专迎这一家,那些姑娘丫鬟们都着魔了一样,一早就涂脂抹粉细心装扮起来,恨不能把最好最美的衣裳全穿到身上去,见着人一件件扒给他看。
一回头,就连阿爹都变了模样。与姑娘们正相反,他却将平日那身艳丽装扮全都卸下了。素色衣衫衬一张眉清目秀的容颜,不爱束起的乌发也敛起了两鬓服帖拢在脑后,拿根玄色的发带松松系上,很是书卷气。
仍不嫌隆重,还要洒水扫径,大门通往主阁的石板路上不见半枚落叶,将朱漆大门左右开到底,小厮纵马出城五里候迎。
栖蝶初来乍到,人家告诉她贵客的名头也一概不晓得。就是纳闷,世上还有人的谱能比自家这位金陵城的美人王大?
犹记得那日将前程说好,她心怀复杂跟哥哥姐姐们道别,那边厢冯西园兀自给班主开起了补偿的价码。抬手三击掌,立时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钻出几条大汉并三个美丫鬟来。大汉站桩似的只管立着眼望天,倒是美丫鬟可人,巧笑倩兮,齐刷刷解下腰上的荷包,又齐刷刷奉在班主跟前。
依次打开来,一袋子银稞,一袋子真珠,一袋子金粒儿,只要不是吃喝嫖赌,足够这一整个儿班子的人均分了花一辈子还有剩。就这样,那冯西园不知有意无意,还若无其事问栖蝶:“这怕是也不够吧?今儿个出门没筹划,带得少,我这就差人回去取来。一样各再加三倍,少吗?”
就这么个石崇样不拿钱当钱的主,栖蝶已然觉得论排场论败家,冯西园认了天下第二,绝没人敢在他死前生个第一出来。如此贵重的人眼中的贵客,那可得风sao成啥样呀!
是故,栖蝶就算用绣花针把眼皮子穿在眉毛上,也得睁大眼好好等着这位贵客驾临。
怀着如斯雀跃忐忑,栖蝶终于盼来了众说纷纭的大人物。
可这人完全不似她之前千般揣想的奢华隆重。就只一身玄袍配马靴,脑后布巾飘飘,手执一柄十字护手的将军剑,好像个随处可见的江湖人。诚然,无论是驭马行来的从容,抑或下马后抬头挺胸的轩昂,都昭显出那人不拘一格的气度与风范。
不知是没经历这般大场面有些畏缩,抑或见了生人本能的羞涩,一直以来都很活泼外向的栖蝶,这工夫反怯懦了。捉着冯西园衣袖,有意无意闪在他身后,只稍稍偏了头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来,警惕地打量来人。
对方也注意到了这方含畏的审视,大门口行来这一段路,不时低眉瞟她一下。到得冯西园跟前,微蹙的眉宇里添起一抹无奈,微微笑叹:“你果然不会听我的,总要弄得全天下都知道我来了你这处。”
“你不也一样?”冯西园戏谑地挑起半边眉毛,瞟了眼来人身后,“说了别带小孩子来风月场,你又几时听过?”
“多见识见识有好处!”
冯西园眯起一只眼,神情玩味:“喔?风月场里,倒是能长哪样的见识来?”
“嗬,那你这又是为了哪般?”来人同样语带促狭,冲着栖蝶抬了抬下巴,“她就是你买回来的女儿吧?”
“怎么说话呐?什么叫买,什么叫买呀?”冯西园急腔急调,腰一摆来头一甩,“咱爷俩可是一见如故,胜似血亲。是吧,乖乖?”
栖蝶正望着来人身后跟随的两个十岁上下的男孩儿出神,冷不防被冯西园带了一下,恍惚回过神来,一脸莫名看着阿爹,表情很是无辜。
“行了,你别逗孩子了!”来人出言解了栖蝶的尴尬,更俯身浅浅一笑,温和道:“给你陪个礼先!我要把你阿爹借走些时辰,让哥哥陪你玩好不好?”随即不待栖蝶回应,扭头召唤:“琦儿,你来!”
两个男孩子显非头次来,同这里的好多姑娘丫鬟都相熟,正热络地寒暄说笑。听闻唤声,二人中个头稍高些的那个便小跑几步赶上来,立定欢快地应道:“爹有何事嘱咐?”
“我同妈妈有话说,你领着妹妹上园子里顽儿去。好生照应着,不可有失!”
“嗯?”男孩儿好奇地探头看了看已然更缩向冯西园身后的栖蝶,旋即咧嘴一笑,爽快道,“嗳,知道了,爹和冯叔就安心去忙吧!”
然而只这一句天真的应承,倒又惹冯西园不快,柳眉倒竖碎碎念:“谁谁谁呀?说了不许叫叔。我哪有那么老?重来!”
“噢!”男孩儿调皮地吐吐舌头,嘻嘻一笑又喊,“冯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