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棍又牵他在熟悉的地方走了一遭。男孩一边颤抖着单薄的身体,一面看着四处相识的烧焦的尸体跪下吐着胃水。
老神棍安静地看他如此,带他去了下一个地方,也是齐国边境。那是个破庙,男孩能从被风雨刮破的窗户缝由外看天上月亮的阴晴圆缺。
老神棍这时带了些人气,仍会带他往贫寒的家里去,为那些愚蠢的可悲的苟延残喘的人们念毫无意义的梵语,喝除了烟灰其余都没有更不必说神迹的驱病纠灾的水。但他们很可怜,男孩知道这个,战乱赋税压得他们很累。男孩很可怜他们。
男孩起初偷偷默下书去教他们字,教他们辨别骗局,辨别官员让他们签字的文书对他们有多不利。老神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并未作丝毫阻拦。
后来男孩回来,脸上依旧没有什么神情,只是不再偷跑出去。之后闷在破庙中读书耗费时间更长,往常做完便是做完了这项任务去玩,后来发展为老神棍为他布置的书读完,便跑去书摊上寻书读。
那几个月里一向不爱讲话的老神棍话也多起来,吹嘘着自己当年如何如何住处多大吃得多豪奢,男孩从没有信过。听得多了,将脸从磨嘴皮磨了许久才从书摊书主那处借来的书中抬起,不耐烦地问那你说名字何时能等到?
老神棍脸上的笑意更浓,“很快了。”
确实很快。
三天后一个奴仆竭尽全力将一块古玉玦捺在男孩掌心,又将一个浑身泛热气都喘不上来的小孩递到老神棍面前,一句求你们救救世子刚将尾音吐出人便咽了气。
男孩过去想看看他,被老神棍拦住,说他染了南边的瘴气不能碰,又让男孩出去将那书全都去还给书摊的人。
男孩抱起所有的书,听话的去了。
回去时刚走到门口就被老神棍叫住,老神棍说不要进来,正说着将那呼吸已断的小世子抱出。第一次让男孩做粗活,命男孩烧起把火,接着将那奴仆和小世子的尸身一并烧了,掩埋下来。在一旁站着命令男孩朝那算不上坟茔的土堆叩了三下首。
这些都做完,老神棍便昏昏倒地,男孩要去掺,被他挥手拒绝。悠悠站起,将那浸在热水中的玉玦捞起,给了男孩。
男孩以袖袍拭净玉玦,听老神棍的吩咐将玉玦悬至腰间,又从一处砖缝里寻到一张纸条,打开见其间写着一个方位地址。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老神棍躺在破旧床榻上幽幽开口。“走吧。”
“你怎么办。”
“我当年在姜测算天命时寻到那命定中的状况外,为此自毁前程众叛亲离,可我真在测算的那处地方看到你被女仆扔出时旁的便再不算什么。”老神棍剧烈咳起来,“以人之力知天命,寿数撑至现在已是不易,我已如愿,其他的,便是你要去寻你自己的名字了。”
男孩朝他叩拜三礼,抓了干粮与衣物便上了路。
男孩半月后用稚嫩的脚步抵达那个城镇,其间什么都做,被女人拧脸,被恶狗追,乞讨,但不作骗局,留着最后一丝风度。所幸是夏日,睡在路边只是被蚊子咬一身包,于性命无虞。
玉玦刚到时光明正大悬在身上,后来等到一个好心人提醒,男孩将玉玦藏起来。到那地方的第五天便让人推搡打了一顿,玉玦掉出来,也被人从他攥紧的手中夺走。
男孩不急,整日过着谋生的活,不偷不抢,渐渐也为人熟识这个器宇不凡的小孩儿。他对与自己说话解闷的人来者不拒,讲自己失去了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了。因为这种坦白,他受了很多苦。但苦有得到回报的那天。
二十七日后的一个月夜,一伙兵到了他所容身的那个墙角,带着当初夺抢他玉玦的地痞无赖,按着头让他认人。那人见到刀剑反光映亮的男孩的脸庞,哭着说是他就是他。
那无赖接着被人踹翻到一边去,抱着腿啊呦喂乱叫。
踢到无赖的男人在原地慌着站了许久,这才含着满眼的泪走近男孩,每一步都伴随着战甲的清脆响动,脸上肌肉抖动,乍一看相当可怖。
其时的宁大将军还不至于太老,男孩抬眼茫然的看着他,但无一丝畏怯。天上很大一轮月亮,将男人的战甲渡上了一层银亮摄人的月光。
宁威半跪下身,抓过男孩垂着身侧黑黢黢满是血泡的手,颤着手将掌心玉玦按在男孩手中,两眼孔洞则是泪如雨下。
待男孩抓稳了玉玦,男人再难忍满腔汹涌的情感,狠狠将男孩拥到怀中。
盔甲咯得男孩非常疼,那种疼在二十多年后重看到宁将军府的一片断壁残垣也未更改丝毫,因时间陈酿反倒愈烈愈痛。
“终于找到你了,”男人声中满是泣音,浑身无一角落都在颤抖,抖得男孩一颗心也紧跟着发胀,活脱脱像要涌出热血。“怀文。”
“我就是那时候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