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那暴发户说起话来,就像有人持着破锣在他耳边敲,当事人可能觉得声如洪钟是某一种自信的阳刚之气,反正苻宁只是被激起一阵阵焦虑不安。他再去向姨妈的医生要止痛药时被警告了,医生总觉得他仍存着其他毛病,但侯爵夫人深信他就是装病,她看不惯他煞白的脸和嘴唇,甚至命自己的化妆师在苻宁的眼角扫上腮红,好让不用费力就显出微醺的撩人姿态,苻宁的嘴唇上也被沾了虚假的红润,这一招被证明是有用的,看向他的恶心眼神就能证明,可在他吻他的手背时,十五岁的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
这天似乎比夏天任何时候都要热,气温古怪异常,忽冷忽热,哪怕真有什么好事之徒妄言的灾异之兆,人们都只好承受,苻宁也确定自己没到眼花的地步,他似乎能看到环形竞技场各层拱廊之间的空气突突地在拥挤,也不好确定是不是因为炎热,一个个半圆包厢里都摆上了冰鉴,可那些没座位的平民们只能拥挤吵嚷,让汗臭四处散发惹人不快,好在落座的时候他看见那一大篮子芍药,小白猫想去糟蹋花枝也被他捉住了,姓钱的富裕商人坐下时将腿叉得老开,他穿在中层的背心随着动作像两边撑开,黄金镶碧玺的领夹向上挤了出来,“养个这种土猫有什么意思?改天看我给你找个纯血统的,那搂在怀里才叫好看”戴着黄钻戒指的手还不断指过来。
苻宁只能搂紧白猫,呆呆盯着烟气围着冰块飘荡,他可不觉得送花是这钱老板的作为了,之前见过的德辛端端坐在姨妈的旁边,革命党人和帝国的暴发户谈起了橡胶价格和石油出口,苻宁不想说话也说不上话,可他渐渐明白他所喜欢的花不是送给他的,“我不舒服”试着博取侯爵夫人的同情,四周人声渐渐鼎沸,只可惜在姨妈回复之前,他的话就给那钱老板听见了,“最近这天气是让人不舒服。”说得理所当然,苻宁再也不想开口了,只继续低着头,不去看对方冒油的肥大鼻子,谁曾想他的手却被那人故作亲热地握住了,“怎么这样冷冰冰啊”
“钱先生”侯爵夫人不得不横插入一句,“阿宁怕生人。”话音未落,苻宁立马抽开手,直接越过姨妈坐到了德辛身边的空位上。
腹痛再度清晰起来,苻宁和它对峙着,只好轻声说道,“我要回家。”他想的不是侯爵夫人的郊区别墅,也不是他曾经和邵长庚的公寓,更不是表哥那里,此刻无比想回到从小就熟悉的地方,但只是这样想着却更感寒凉,面前的冰块似乎变成了透明的火焰,正为焚烧他做准备。
韦芝丽摇着折扇,将风扇得散开,“钱先生好心邀请我们来。”她半是劝半是威胁,苻宁那边,不安分的猫一个劲想往德辛身上爬,外国人倒是很温柔地将猫接过来摸了几把,“你之前看过这一种”德辛停顿片刻找到了恰当的表达,苻宁盼望他说得更慢些,“格斗竞技?今天的团体赛?”虽然仍觉得外国人的语句奇怪,但他终归听得懂,“原来我去看过马上长枪比武,你知道这个吗?”
他对姨妈的情人甜笑起来,乐得见其它两人开始无聊的寒暄而不是来叨扰自己,至于那些贵族们的运动——穿着已没有实际用处的全身板甲,再抬着一折就断的骑枪把对手捅下马背,苻宁只是偶尔觉得有意思。
一回他坐在前排上,勉强凭盾牌和马衣上的纹章分清谁是谁,得胜的骑手趋马过来,枣红马在主人递出绸缎花环时打了个响鼻,苻宁只是盯着骑手全部被银亮头盔罩住的面部,也不觉有什么羞怯,反正他那些同学已经嫉妒起他了,“谢谢您!”他回答时提高了音量,为了让骑手在头盔下的耳朵听得清楚些,也意在叫其余更注意自己,他甚至亲吻过水蓝色缎带簇成的花朵,这个吻在此时此刻骤然鲜活了起来,苻宁也晓得不对劲,事情恶化得太快,原来他有机会让爱情十分浪漫,传奇诗歌里那样浪漫,但现在的情况是,可能会成为他将来丈夫的人开始就着中古时代的那些兵书阵法大发宏论,姨妈含着笑不时捧他一句,德辛从小白猫身下抽出望远镜来推给苻宁,“我们两个国家的两队人在比试,您必定希望我们输掉。”接过镜筒,放任猫待在原处,“真是的,现在我都能听见那些平民在骂你们了。”他对德辛说,生怕那一句句市井粗话不能让外国人听懂。
可钱老板大声指点起江山来,“你们看,拿白盾穿锁子甲的是帝国这边的”
苻宁终于勉强挤出笑颜,对自己讨厌的暴发户炸了眨眼,“您看得清楚。”但随后他便举起镜筒向下方的场地看去,再也不理任何一个人。
在他的位置上,雪白晃眼的盾墙竖了起来,装扮成古代兵卒的斗士们用斧头将盾墙砸得铿铿作响,哪怕那些武器是未开刃的,也足以叫承平日久的市民们激动兴奋,“我们先做攻击的一方。”侯爵夫人说,她显然注意到了裁判的举旗示意,拿着望远镜的苻宁反而漏掉了很多。
“哎?那些在场上打的人”
“都是公学里的学生,年轻气盛的,总得消耗消耗。”侯爵夫人继续慢条斯理地摇着扇子回答钱老板,“现在寻常的年轻人谁会想着去打全副盔甲呢?”
“现在是太平盛世”刚想说一句,苻宁立刻搁下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