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边的将士捱到年关也不敢松懈,诸翮人与陈朝人用的是不同的两套历法,并不庆祝汉人的新年;周爽怕他们趁着年关发动突袭,下令加重巡房,因此参梧城依旧一片艰苦肃杀的景象。
以往在宫中皇帝会将众皇子召入御书房中守岁,总结反省一年来的功绩与错误,予以警醒和赏赐;赵释之熬不到子夜便靠在父亲膝头睡去,因他年龄最小,身体又弱,竟成了兄弟几个当中唯一能近得了父亲身的。近几年皇帝缠绵病榻,连话都不能说,太子才做主废除了这一惯例,让皇子留在各自的府邸和宫中迎接新年。
回忆到这,赵阐之仰头灌了一口烈酒,对身边人道:“你记不记得,除夕夜皇宫放烟火,正月十五御街游灯,京城的人都挤到御街去看。”他站在城楼上,眼睛盯着远方茫茫的白雪,仿佛看得久了那白雪之下就能长出烟花和花灯。
“记得。”卫秋信想,怎么不记得。烟火、灯会常常使得京中走水,几乎没有一年不出事故;他父亲每年这段时间都忙得不可开交,大发雷霆地痛斥那些乌合之众将京城弄得一团糟乱,说到最后还是要将这笔账算在执意要搞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的天子头上。他有些惊讶,人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在此佳节前夕,他最想念的竟是自己脾性火爆的父亲,或许是平日里想他想得太少,压抑的思念便在今日一股脑儿冒了出来。很久没有收到家中来的信了,不知那老头子身体好不好。
“我以前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人,”赵阐之又说,“直到来了端州才发现,随便一场战役上冲锋陷阵的人都比那些要多。死去的人加起来,大概也比那些要多”
卫秋信不说话了。赵阐之将自己的酒囊抛给他,他旋开盖子也喝了一口,高粱酒辛辣入喉,呛得他一阵晕眩,但冰冷的指尖渐渐又回暖了。
“释之呢?”赵阐之又问。今夜是除夕,周爽派他们在城楼巡守,已经一天没有见到赵释之。不知今年没有兄长在身边陪伴守岁,他还睡不睡得着。
“在你房里。”卫秋信说,“周将军昨天又提送他到端夷的事,被我给拒绝了。”
赵阐之叹了口气:“他都九岁了,还这么粘着哥哥,真让人放不下心。”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卫秋信笑道,“我像他这么大时,最喜欢跟在我大哥二哥后面跑了,他们两个比我大许多岁,年纪轻轻就进了翰林院,我那时特别崇拜他们。你弟弟对你大约也是这种心情。”
“是么?”赵阐之看了看他,“那你从什么时候起不再跟着他们的?”
卫秋信定定地看着他,眼神被酒冲得有几分涣散:“从入宫做伴读开始的。”
赵阐之眨了眨眼,不知想到了什么,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完之后他的神情突然黯淡下来:“你自从进宫当了伴读,就被我拐去校场鬼混了,没再好好读过书。你知不知道朝中许多人都在为乔国公家的小公子惋惜?”卫家七代鲤鱼乡123,卫秋信幼年聪慧好学,被乔国公寄与厚望,认为他能在十四岁以前就考入翰林院。但进宫当了几年伴读后,卫家的小少爷突然对父亲说不想入翰林院,而要弃文从武。乔国公震怒之下赏了他一顿藤条,虽然当时阻止了卫秋信背离父辈早早为他安排好的路,几年后却终究没能留住这个儿子。卫秋信受罚的那一日,六皇子故意来到赵阐之眼前背诵《伤仲永》,并做作地摆出捶胸顿足之态,将赵阐之气得不轻。他此后心中始终对卫秋信有几分过意不去,现下几分酒气充作胆量,不知不觉就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卫秋信无所谓地道:“入朝堂,上沙场,哪个不是为国效力。有舍才能有得,我不能贪心。”
“那你”赵阐之嗓音沙哑地问道,“你得了什么?”
卫秋信垂下眼去:“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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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赵阐之问。卫秋信还是摇头。
“为什么?”赵阐之见他不答,呵了呵手去挠他的腰,“快说。”
“你别离我这么近。”卫秋信痒得笑成一团,胡乱挥着手去推他:“真的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卫秋信与肃王兄弟平安地度过了在端州的第一个新年。
大年初一,探子回来说诸翮人仍在休息整顿,众将士才稍放下心。肃王自掏腰包让人去临近的城县买了几百头羊杀来犒劳驻扎的将士们。除了周爽对他自作主张颇为不满之外,其他人都十分高兴,羊rou还没下锅,便摩拳擦掌地盯着在沸汤中沉浮的rou块。参梧城中飘满了羊rou的膻味,总算有了一丝年味。
军中人吃羊rou没那么讲究,皮都不去,剁成大块放入锅中炖煮就完事。调味也只用盐与北地盛产的葱。纵然吃了几个月粗茶淡饭,赵释之仍不习惯如此浓郁的腥膻味,一碗羊rou盛到面前,他只能瞪着它皱眉。
赵阐之与卫秋信一人捧着一大碗rou,对坐着吃得满头大汗,一转头看见赵释之食不下咽的样子,赵阐之想了想,将他碗中的肥rou都挑进自己碗里,又将自己碗里的瘦rou换了回去,道:“吃吧,你大哥明年就没钱给你买羊rou开小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