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声音阵阵响,厂房里的机器依旧在运作。林玉婵让伙计们收拾摊子,自己抬头寻觅一番,匆忙追了上去。
“喂,苏老板,别忙着走呀。”
她笑嘻嘻的留客。
苏敏官一眼看穿她意图,“我给你省了一箱茶叶,你还待怎样?”
嘴上虽硬,还是半推半就,让她请回铺面账房里。
“请不吝赐教啦。”林玉婵将那四个空茶罐摆在桌子上,“到底是怎么尝出来的?”
四选二,就算是瞎蒙也有一定押中的概率。但苏敏官肯定不是瞎蒙。他做出选择的时候,几乎是毫不犹豫。
方才人多眼杂,林玉婵不好多问。现在四下清静,必须问出个所以然,好让她有个改进的方向。
苏敏官看着她那求知若渴的样儿,觉得再卖关子良心过不去。
“如果你只给我两罐茶,不看卖相,只尝滋味,”他说,“我未必能分出优劣。”
林玉婵微微一怔,将他这话琢磨一遍,慢慢说:“所以……你的意思是,并无明显的优劣之分?”
“机器制出的货品,不管是茶还是纱,还是别的什么,胜在质量均匀稳定。”苏敏官慢慢将四个罐子里的茶叶渣倒出来,用指肚捻出香味,“而手工制茶,莫说若师傅手艺不Jing,质量千差万别;就算是最得力的老师傅,每一锅炒出的成品也会有细微差别。这差别,在一些文人雅客眼里,反倒难能可贵,是品茗时的一个乐趣。”
林玉婵认真听讲,忽而插话:“而洋人不一样。他们不品茗。他们更看重茶叶质量稳定,追求的是不管怎么折腾,加糖还是加nai,热饮还是冰镇,都不至于难以下咽。”
苏敏官终于忍不住手欠,摸摸她脑袋。
小姑娘才做了多久的茶货,就清楚地认识到了外销茶和中国传统茗茶的区别。不少资深茶商反倒很难扭转自己的思维定势。
“过去十三行培训制茶师傅,很多Jing力都放在了确保产出质量稳定上。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把人训练成机器,让他们每次Cao作,火候、分量,都分毫不差。”
苏敏官说着,将面前四罐茶调换顺序。
“其实方才不少茶商都尝出来了。丙罐最优。甲乙两罐质量相似,丁罐最次。同时他们又认为手工茶一定强于机制茶,所以理所当然,把甲丙,或者乙丙,这两罐认作手工茶。”
林玉婵激动得吸一口气,彻底明白了。
“而你只是喝出甲乙两罐滋味雷同,所以认定它们是机器制作——原来如此。说穿了也没什么玄机,哈哈。”
苏敏官轻轻白她一眼。
好心给她答疑解惑,结果呢,自己把自己拉下神坛,反被她面。
林玉婵飞快地在工作日记中划拉。
不管怎样,博雅的蒸汽机生产线已经做到了“质量稳定”,今天这一次“盲品”,在业界也打出了一定口碑,应该能顺利获得出口资格。
不过,还是要和手工炒制的博雅Jing制茶区分开。最好自成品牌,免得被那些崇尚纯手工的买主们歧视。
“还叫德丰么?”她喃喃自语。
虽说蒸汽机生产线的步骤流程,基本都是复制了德丰行的秘方内容,但她对“德丰行”这三个字就没好感。污点一大堆,不要也罢。
可是……德丰行毕竟是几十年的老牌,是广州十三行倒台之后,迅速占领外贸市场的佼佼者,在洋行中口碑优秀。
如果她延续“德丰”的牌子,洋行才不管德丰行被谁收购兼并,只要茶叶质量不逊,肯定会给她开绿灯,不愁没订单。
林玉婵十分小家子气地纠结,就这么放弃一个过硬的品牌,值得吗……
苏敏官微笑看着她左右为难,忽然提一口气,但并没说什么。
林玉婵立刻注意到:“讲。”
他犹豫片刻,回身锁门,然后挑拣桌上的笔墨。
“我可以送你一个品牌名。”苏敏官低声说,“应该不比德丰逊色。”
他摊开宣纸,提起一支粗硬狼毫笔,闭目思考片刻,然后很慢很慢地落笔。
厚重健实,雄浑苍劲,好似出自皓首老翁之手,并非他平常惯用的那种温婉灵动的字迹。
——“兴瑞”。
最后一点弯钩,润着光亮的墨迹,仿佛璀璨的黑珍珠,直刺人心。
林玉婵凝视那未干的墨迹,两道分明的眉毛跳了起来,瞳孔振动,思维陷入一瞬间卡顿。
“这是……”
一个完全不熟的名字。然而又没那么陌生。她忆起许久以前的、广州城里那充满油烟气的街头,酷热的阳光喷在她耳后。她和一个神秘的少年人并肩而行。熙熙攘攘的商铺挤在身边,卖清凉饮的、卖小吃的、卖首饰的、卖字画的……
“你听说过兴瑞行?”高挑的少年带着淡淡的自豪,轻声说,“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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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惊叫一声,扑到那白纸边左看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