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问:“长恒,你治理万安县几年了?”
丁延答:“回陛下,六年了。”
“算起来,老师赴雍州为官也有六年了。”元劭一手支颐,将皇后揽在怀中,坐姿堪比狷狂隐士,他指着霍霄,笑说:“这就是让老师说破了嘴都教不好的那个鬼见愁。”
丁延严肃和父亲一脉相承,他转过脸,一个邋里邋遢的青年正对着他憨笑。
霍霄的心突突直跳,想起被丁晁二百多份弹劾支配的恐惧,他知道这是个极为生猛的家伙。
丁延比霍霄想得更生猛。
他的确有话要说,攻击对象却是玉床上的帝后:“陛下!您驾临公堂,却不着正装,坐卧轻慢,令靡靡之音充斥庄严之地,岂堪为臣工表率?皇后!您身为一国之母,举止不端,笑谑随意,岂堪为后宫表率?”
皇后还是年轻,被丁延劈头盖脸一顿教训,着实愣了一会儿,尴尬地从皇帝怀里挣脱出来,干笑道:“有这么严重吗?我自己还得靠人教规矩呢,哪儿够格做什么表率?再说……这后宫……也没几个人呐。”
元劭的后宫里的女人很少,除了她和邓婕妤以外位份都很低,一见到她就诚惶诚恐地下跪,想玩儿马吊牌都凑不齐人。
“被一个县令说两句就怕成这样?就有皇后的样子?”皇帝老神在在,完全没有纠正仪态的意思,“这人就是爱给人找不痛快,别理他。”
这倒叫皇后不知如何是好,她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合格的皇后,下意识地往高阳侯那里瞟了一眼。
这个动作被黄绰看在眼里,黄绰站过来,替皇后斟了一杯茶,恰好阻隔皇后与高阳侯,避免这对年轻男女有任何视线接触。
所幸皇帝并没有发觉皇后的小动作,他正一门心思怼丁延:“长恒,你明知道说什么都是无用功,何必还要说呢?编史之人也得听孤的,百年以后,忠jian对错全在笔下,孤有的是法子让你遗臭万年。”
丁延固执道:“陛下坚持陛下的,微臣坚持微臣的。”
皇帝懒得再和丁延纠缠,他与丁延相看两厌,但丁延这样的人的确是把除掉敌人的好刀。
他让小黄门把刁贵一案的卷宗和曹蔷的口供交给丁延:“看看这个案子。”
霍霄这才意识到,皇帝原来一直在等这位万安县令来破案。
万安县治所距离长平主城虽然不远,快马赶过来,少说也要一个时辰,一来一回就是两个时辰,也就是说,皇帝出宫的同时,就派人去叫丁延来了。
丁延可是有名的酷吏,且一直受到谭淼的打压。
从消息传到宫里的那一刻,谭淼和朱家就完蛋了。
霍霄的嗅觉很敏锐,他闻到了皇帝和高家之间的硝烟味。
丁延看过卷宗供词,嘴角下撇,脸上一沉:“这是谁判的案子?简直胡闹。”
“你的上司谭遮天的下属。”皇帝开玩笑似地说,“他厥过去了,孤正替他遮天,但愿今夜别下雨。”
丁延完全没有笑点,冷漠道:“臣以为应当重新勘验尸体,再次审问曹蔷和所有命案现场的证人。”
丁延也是个官僚,但和陆离那种善于运用官场规则打太极的官僚不一样,丁延是一个把“公事公办”当成信条的人。
这样的人能在长平官场生存下来,多少还是沾了丁晁这位帝师的余荫。
刁贵死了三天,尸体已经开始发臭了,一抬上来,众人都掩住口鼻,连霍霄的眉头也微微一皱。
一同被拖上来的还有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这人气若游丝,两条腿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扭曲着,所过之处,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狱卒把曹蔷放下,曹蔷趴在地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哼哼着,金吾卫上去喊了好几声,要他起来行礼,也不见回应。
“罢了,快见阎魔罗的人哪儿还认得什么陛下?”皇帝淡淡地道。
“难怪曹蔷的女儿急着凑钱。”皇后捏着鼻子,面露不忍,“再晚人就没了。”
项冲站起来道:“陛下,臣略懂医术,请让臣为曹蔷处理伤口。”
皇帝首肯,项冲立即去为曹蔷上药上夹板,项冲掀开曹蔷的衣襟,发现曹蔷身上有很多新伤,可实际上曹蔷两天前就认罪画押了,也就是说,在画押以后,这个人还在继续遭受折磨。
项冲很快得出一个结论:京兆府在逼着曹家卖舞乐坊赎人。
元劭做皇帝后颁布了一项新律法,除了谋逆大罪,国人犯罪,可以花钱减除刑罚。
可京兆府根本不给曹家另外凑钱的机会。
丁延面不改色,问:“当初断案的刑狱掾何在?”
京兆府主簿慌里慌张地答:“回丁大人……他告假回乡探亲了。”
霍霄觉得是时候表现一下了,以免皇帝以为他是个只够用来钓鱼的蠢猪,那可就翻车了。
憨厚可不等于是傻瓜。
“陛下,臣打过仗,对各类创伤有些了解。”霍霄毛遂自荐,“或许能帮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