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是姑娘们的靠山,是胸怀博爱的母亲,自然当得起人家叫一声“妈妈”。即便这么想着的可能只他自己罢了。
班主话到手到,作势要掌掴栖蝶。
然而这个做惯了“妈妈”的人,在见到小栖蝶的刹那,心头涌上的不是钱塘大潮般滚滚泛滥的母性,反猛然间觉醒了一直存在于身体某处的父爱本能,毅然决然要回归正途。换言之,冯西园想当爹!不是当妈又当爹的那个爹,就是爹,纯当爹,用爹的方式教她护她爱怜她。世上只许她唤自己是“爹”,是切切实实回归男儿本身的身份。
便听得一把尖刻的嗓音拖腔拖调凉凉飘过来:“敢——”
到底是金陵城的大人物,冯西园那张走到哪儿都成风景的俏颜,轻易便叫围观者认出来,不免起哄。
“所以我刚刚也说啦!你若想行善积德,何妨将哥哥姐姐们都认了回去,干嘛单单挑上我?我们今儿个也是头一次见,你倒是说个能服人的理由来听听,凭什么我要舍了这些疼我爱我的哥哥姐
冯西园的脸皮直似精钢打的,将“羞耻”二字全挡在外头,端得一副无赖相。饶是栖蝶打懂事起便在江湖上浪迹,较之同龄的孩子早熟许多,也圆滑机敏,却自忖活到如今尚不曾见识过此等绝品厚颜的货色。除了干生气,竟是想不出丝毫应对的法子来。
“哪个要吃你的饭啊?”小丫头卯足了劲儿嚷嚷,“还有,谁准你做我爹啦?”
“冯妈妈又在招兵买马啦?你楼里的姑娘个儿顶个儿是人物,慢说在福安坊,便是放眼一省之内也难有第二家可出其右,还嫌不够数,连这乳臭未干的小娃儿都要收归帐下呀?您这胃口当真不小,啊哈哈哈……”
“这你就不懂了。现如今,天底下最好的姿容最好的才艺都在沐昀阁里,可韶华易老啊,得有接续不是?冯妈妈这是深谋远虑,张罗着给姑娘们找后继之人呐!”
如是想着,又见班主搓着两手一副奸商模样,栖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径直上前照着冯西园胫骨上蹬了一脚。
“你觉着好,自己认爹去嘛!”小栖蝶气哼哼顶回去。一个回身,拽住方才一道演出的姐姐,紧紧依伴着:“既然那么有钱,那么喜欢给人当爹,索性把这里所有哥哥姐姐都认了儿子闺女。等你老了升了天,多的是人给你哭灵打幡,好生风光了。”
不同于甫知道冯西园的身份后或谄媚或憧憬、各色笑脸相迎的戏班同伴,小栖蝶只是对一位年轻貌美的男子却被人“妈妈”长“妈妈”短地叫着这件事,感到无比困惑。
更气人的是,好歹也同甘共苦了数度春秋,不是至亲胜似至亲,孰料班主却连半句推诿的话亦懒得说,反贱兮兮笑着,帮衬冯西园劝栖蝶:“蝶儿啊,恭喜恭喜哟!有了冯妈妈这么好的靠山,从今往后你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再不用过这种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的苦日子喽!”
瞧见小丫头气鼓鼓的脸,冯西园不由自主粲然一笑,俯身摸摸她的头:“好乖乖,别着急,阿爹正同班主商量着呢!等谈妥了就领你吃饭去啊!”
“啊?啊——”
她自然不晓得冯西园的奇思怪想,不仅对“女人”这种生物怀着毫无理由的推崇。常放言“女人生来就该是被人疼的”、“男人活着的意义就是保护全天下的女子平安顺遂”、“每一个女子都是天神造化出来的圣物”云云,更在创建“沐昀阁”之初便立誓:“我冯西园要把过不起好日子的姑娘都接到这沐昀阁上,倾尽一生护佑她们不受欺凌!”
冯西园宛如三九寒天般凛冽地白了班主一眼,旋即走近栖蝶,还矮身蹲下来直视她的眼睛,温柔笑着却也无比认真地问她:“不愿意跟我走?”
“至少不用卖艺这么辛苦。”
这可不是小栖蝶一个人喊出来的动静。整个儿草班子的男女老少众口一声张嘴惊呼,直把人墙外头过路的都引了来探奇,里三层外三层将一干人围了个严严实实。
“住口!小丫头,说话忒没规……”
“哎哟,瞧瞧,还害臊咧!”
……
“可,为什么他是男的?既被称作‘妈妈’,不该是个妇人么?”
冯西园倒未觉出疼来,却是成功让他又留意到了面前的小人儿。
“为什么要跟你走?”
而对于栖蝶来说,这个凭空冒出来压根都不征求她的意见、兀自跟班主就自己的去留热烈讨论、且除了方才踹倒恶人的那一脚说话做派便再没显露出半点男子气概的小白脸,委实只能用两个字形容:有病!
闲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小栖蝶并不太明白人们所议之事的来龙去脉,只无比清楚一个事实:眼前这白净俊俏、说话带着嗲、手里捏着块丝帕,怎么看都娘们儿唧唧的男子,便是名动江南、独霸金陵、江湖尊鼎的风月场“沐昀阁”的主人,冯西园!
瞬时,班主的狠辣心性俱皆僵硬地凝固面上,尴尬垂下手,极度温柔地拍了拍栖蝶小脸,强扭出副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讪讪道:“哪会呢?吓唬吓唬,呵呵,吓唬吓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