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下午韩复在唱片店外将剩下的半包烟扔进垃圾桶。戴着兜帽身影与他擦肩而过,衣角留下一阵韩复如今已不陌生的气味。他一开始尚不觉有异,直至发觉自己下意识地攥了一手冷汗,才明白是经久后的条件反射。关于那阵气味的线索清晰起来,是在他重返唱片店后。他抬眼便看到一张与七年前如出一辙的瘦削面孔,心里想着的却是昨夜从窗帘以外透进方檀床头的一寸光。那个人买走了他此前觊觎许久的古早黑胶一张,韩复想不起该做如何反应,只能意外于他出手的阔绰与果决。他站在墙角,冷冷地打量姚葭,打量那只裸露手臂上可见的针眼痕迹,打量那个人出门时有点蹒跚的背影。
这是个插曲。次日他去公司,在咖啡间看见一脸不悦的叶瑾,同时发觉那气味又在盘旋(是Creed的银色山泉,方檀曾在无意间说过,介绍的口吻),让他险些分不清究竟刚刚路过这里的是方檀还是姚葭。后来他想透一点:方檀没可能用得那么浓。这时候叶瑾抬头,跟他招了招手。
“巧的要命,”叶瑾语带嫌弃,“我上次跟你说的要卷土重来那个,今天就来了。”
韩复看了看表:还有时间。他倚着墙换了站姿:“他来干什么?不是早就被解约了?”
“说不准。回锅rou么,谁知道这种人心思……”叶瑾说得兴起,偶一抬眼看见韩复不善脸色,才后退两步。“你也适可而止吧。”韩复抱着臂说,叶瑾咽了口唾沫。
“——我这不是提醒你么?他是来找方檀的。据说方檀当年给他包了一整张碟,这么久了也没卖给别人。搞不好他是真的想重新拿走。”
叶瑾的刻薄是真的,但忧虑也可能是真的——韩复只是不明白同样都是利益相关者,叶瑾何以那样看不起姚葭,又那样刻意地表现出为自己撑腰的态度。无论是以同仇敌忾还是兔死狐悲来解释,都有不妥之处。他一时想不清楚,索性掠过,沿着走廊向前,到底进了电梯,很快便同银色山泉的气味分道扬彪。
新专辑的名字敲定。这次他提不出任何意见,所以它明明白白就叫作《赴》,毕竟认真算来,是他出道十年首张大碟,当然要取跟韩复名字同音的意思——只是“复”尚有回旋踌躇举足不前的余地,“赴”这字却怎么看怎么像一心向死。韩复心念如此乱闪,嘴上却只嗯嗯嗯说都可以。包了他半张碟的作编曲又担任监制的人不在,否则一定会欣然望见一个不再挑刺,习于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的回锅rou。
10月31日发行。发布会、酒会、签售与粉丝见面活动。官方歌迷会已经建好,听说会长跟他刚出道时差不多大。韩复出了会议室,一时兴起拐了弯,在方檀的办公室前站定。隔音效果并不好,能隐约听到激烈的争执声音。韩复一边听一边想到叶瑾,想如果那家伙在场,只怕听到这阵仗会当场拍手称快。
韩复不一样,韩复只觉得兴味索然。他差不多可以想到等结束对话,他会看到什么:一副红的眼圈或一片冷笑的嘴角,当然,可能属于不同的脸,但不要紧,这两张脸上两个鼻子正嗅着共同的气味。猛然间,他意识到这是醋雨酸风从中作祟:但不是为了他自己,不是为了被方檀看中并留下的自己。
好像是为了让自己一时好受一点那样,韩复必须相信他在“代”某人心中倒海翻波。第一次,他开始感谢他跟方檀之间插入过别的什么人,而且痕迹更深。
门开了。姚葭走出去。韩复估测不错,红着眼尾的是姚葭,那么里面那人也许会比较难以对付。他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重心从右脚挪到左脚,期间叶瑾发消息来约他喝酒,被韩复毫不客气地拒绝。这时候他听见方檀在办公室里清了清嗓子。不能再装了,韩复心里自言自语。
“现在咖啡台那个综艺,咱国有古风那个,”韩复进门便说,“海选有人唱了一首歌,可能很红,有现场观众发了剧透,但是还没播——”
“然后呢?”
韩复的嘴角轻轻一动。他还没说完,方檀甚至没看他一眼,却问得那么急。
“那首歌是我写的。”他说。
方檀从电脑后抬起眼。他难得不在白天工作时戴上眼镜,即使如此眼角的弧度也并不令人觉得柔和(较之入夜而言),只是因为同样有红的痕迹,才让自诩“见惯”他双目的韩复觉得惊心。衣袖下韩复的手又握成拳,他说完话便垂头,仿佛听凭发落,这不是他一贯的样子。
“不是没想好怎么呈现么?”方檀问,“然后呢?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韩复,不要跟我说你现在有主意了。不要跟我说你这些年攒了钱所以版权你能买官司你也能打。最重要的是,你千万千万不要跟我说你还想做正式版,录音室版,另一版,或者别的什么变奏版。这真的很不划算。”
——这是他第一次在韩复面前说这么多话。韩复静静地看着他,视线从他面上落到他握着鼠标所以微微凸起的指关节上,有任何可能暗示他曾用力捏过拳头或抓过什么的痕迹吗?否则,何以佐证他此刻长篇大论,全是因为上一个小时的激动尚未消退的惯性所致?韩复看不出来,只能让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