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镜子,却见沈弃依旧坐着,微微回转过头去,重复道,“我要睡了。”
“你不到夜深了睡不着的。”
“那是从前。在鄢陵时莲枝看着,也不让喝。”齐怀文褪掉身上沾着酒气的衣物,从一边扯过另一件干净的找袖口,“今日我喝了些酒,睡意有了——”
“你身上怎么回事。”声音乍自耳侧响起,讲话的音含着气,触得耳根都一颤。
齐怀文抿紧嘴不答,慢悠悠地将衣服往身上穿。
沈弃还是首次见他现在裸露上身,不似从前光洁的后背,现今的背部窄的细的横填了很多道抓痕咬痕和单纯施虐的痕迹,多数已经浅淡几乎寻不到痕迹,但仍有几处显眼极深的。
沈弃隔着衣料,在方才印象的一处很深的地方伸指去触,不出意料指腹下的身体又开始微微发颤。他却不再收手,指尖隔着平坦的衣料在那处疤痕上摩挲,语气不善,“这是怎么回事。”
齐怀文垂首将衣带上的结打死了,却依旧颤着手没抬起头来。听他又追问两次,背部那处地方被指尖摩挲发热,这才松口。
“小”齐怀文话音一顿,继而声音中带着自嘲的笑意纠正道:“我,是我。我之前在床上是不敢讲话的,一发声他们就更疯更狠,但是睡不会说话挺着不动的活死人想来乏味了些,有志之士便试着在我身上拧掐疼着叫出声。大多数是那时候留下的。”
“我那时也记不住人脸,但凡睡过的,一张都记不住。管事教训过很多次,直到我后来硬着头皮唤人把人的名字说岔,他才不再逼。但下面仍有几个人想让我记住他们,有个长脸的教我几次我都记不住,就想往我身上刻他的名字。我从床上抱着他的腿哭到营帐门口,求着他说不要。我当时虽说脑子不清醒,可还不算太傻。只要一个人开头,就再止不住了。妥协的结果是他在我背上揭下一块皮肉,每次来,边操边问他是谁,手上将结痂的伤口揭开。可我依旧不记得。”
“这处伤口被揭了六次。某天后再没人对这过不去,后来愈合了,结的痂也掉干净,长出一块新的平整的皮肉,我照着镜子看才又想起那个执拗问我他是谁的男人,我当年记不清他的脸,也没法问别人他怎么了。应该是上战场战死了吧。”
“是死了。”
“嗯。”
沈弃木着脸又往方才记忆中别的伤口处一一触摸过去,呢喃道:“都死了。”
“嗯?”齐怀文半回过脸,去望上他的乌亮的瞳仁,心中一跳,骤然反应过来些什么,顿时酒醒了一半,蹙眉问:“你这半年不会是”又摇头,道:“你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长相又是莲枝。”齐怀文闭上眼长出一口气。
“我是去找了。”沈弃骤然打断他的话。将伤口一一抚碰过后,将浑身泛冷发颤的人揽进怀里,下颌埋到他肩窝中,鼻息混乱,“不会错的,一个个的对照着我一片片拼凑起的画像找的。可他们战死的战死,被剿杀的被剿杀,连那个官员都因贪多斩了首。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也都死了。”
齐怀文被人近身便受不了,如今被拥着,浑身都在抖。起初耐不住猛挣过,却扯到沈弃的伤口,于是只得咬着嘴唇停下挣,只筛糠似的抖,头上都掉下汗珠来。他愈抖,沈弃拥他愈紧,最终似是要将他揉进骨血中。方才喃喃自语似的说道:
“我连个能杀了割断心里念想的人都没有。”
齐怀文闻言呆了半晌,许久,抬手去摸沈弃的头发,偏过脸去同他的脸紧贴上,方才发觉他脸上濡湿一片。齐怀文凝滞了半晌,最终抿着嘴无言伸指揩抹他脸上的水迹。
当晚是沈弃拥着齐怀文睡的,齐怀文没做什么争辩,僵了半夜才坠进睡梦的潮水中。
但梦中却再无狰狞的面孔与久褪不去的疼,只有缓柔的潮水一阵又一阵淌来,将他包裹起与疼痛隔绝。
他从柔和的潮水中睁开眼来时沈弃坐在对面嚼食吃饭,看见他醒了,放下筷子,应该是想说话的模样,可似乎组织不好言语。便闭了口去,只用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看着他。
齐怀文同他对视许久,才缓缓撑身穿衣,懒懒问什么时候了。
“晚上。”沈弃回答,“睡了一天,少见你睡这么沉,就没叫。刚才存思着你快醒了,叫饭过来了。”
齐怀文嗯了一声,下了床踏上鞋,站到镜前系腰封。身后却伸来一双手,替他将后面的捋平整了。除了沈弃还能是谁。
沈弃发觉出他依旧轻微发颤,倒再不避讳:“这兴许难改。可总要拗正的,一月不成,便一年,便五年。你本不是这样,我也等得起。”总之就是不放手的意思。
话罢收手转身,又去坐下吃饭。
吃了几口,见齐怀文依旧呆站在镜前,开口道,“你也来吃。等会一块到街上走走,白天日头很好,外面应该不算太冷。”
“我不想去。”齐怀文低下眼去理袖子,开口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外面月亮很大,你曾经说过要带我看。我还记得。”沈弃转头去夹菜,空晌间静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