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没有原因,卡尔洛斯就是知道。
“——笨手笨脚的。”他总算找到了一个还算合适的词。“其实我挺灵活的,”一边说着,卡尔洛斯动了动手指,仿佛在击触空气中无形的琴键般,“我弹钢琴一只手能跨十度呢。拉赫玛尼诺夫的曲子我会弹几首,第二与第三协奏曲也能弹上一段,”他犹豫了一下,“勉勉强强弹得下来吧。《钟声大幻想曲》我倒是弹得不赖。”他沉默下来,觉得自己好像一只求偶的浮夸雄孔雀,试图将每一根翎羽上的绚烂斑纹展示给鲁本,冀望讨得他的关注与欢心。随后,沮丧袭卷而来,“我说这些干什么?你一定觉得我很傻吧。”
鲁本这次没有笑他。“我没这样想。”他说,“快吃吧,这玩意儿放久了就跟纸一样难嚼。”
接下来他们没怎么说话,专心,或佯装专心地清空餐盘里的食物。附近的食客倒很活跃,谈天气,谈景物,谈圣玛利亚海滩上沐浴阳光的悠游漫步,谈遥远花都被焚毁的古老教堂与至今仍未到位的修缮募捐款,一个父亲在教小女儿辨认木星和金星(爱情之星!)。鲁本叫来侍应结完账,两人起身离开座位。
“那么,我们可以告别了?”鲁本问道,“我就在这里等的士,你先回酒店吧。”
卡尔洛斯盯着自己的鞋,“我送你吧。”
“你的车没送去修吗?”
“又租了一辆。”
“这样啊。”鲁本稍作思考,答应了。
他们沿来时的路回到酒店,卡尔洛斯开出新租的轿车——又是一辆甲壳虫——妈妈喜欢这个车型,与古巴随处可见的老爷车的风格相当契合,不过颜色从之前的鹅黄换成了现在这辆的单宁蓝,适合夏天的复古淡雅之色。这在古巴的租车市场上算是高档型号了,周租六百比索的价格也与它的级别相称,所幸他们付得起。
鲁本坐上驾驶座副席,系好安全带,给卡尔洛斯指路。卡尔洛斯不敢分心跟他讲别的话题,脖子僵得跟木桩似的,极力克服它扭过去、眼睛朝向车里唯一一个乘客的冲动,那样的话他铁定会盯着鲁本发呆,将车子开到海里也不会注意到;光对方身上飘来的气味就足够叫他心猿意马的了。另外,即将到来的分别也使他感到痛苦。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思索着能有什么办法可以跟鲁本再次见面:理由得合理,不显得居心叵测,不招致对方反感。
目的地是新城区的一片高档住宅区,每户都有独立院栋,并且有新式的路灯照明。经过一家院墙上攀满刺蔷薇花藤的别墅时,鲁本开口叫卡尔洛斯停车。卡尔洛斯听见他松开安全带发出的窸窣声响、打开车门的声音,感受到他的气息逐渐远离,终于克制不住自己转头看过去,难受得肠子仿佛被人掏了一下。
鲁本站在车外跟他说话。
“谢谢你开车载我回家。我应该叫你进屋坐坐的,但我爸妈这会儿估计正盘算着怎么整治我,你进去恐怕会见到令人不快的场面——”
卡尔洛斯嗅到了契机。“怎么不快?”他打断了鲁本的话,“他们会打你吗?”
“不会,就是中年人的啰嗦——尤其是中年女人的,你懂的。”语毕,鲁本打了个寒噤,一边胆怯地回头看了看房子,脖子缩了起来。卡尔洛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层的灯是亮的。“那么改天吧,改天请你上我家做客。”
机会来了。“哪一天?”卡尔洛斯追问,“明天好吗?我一直想深入体会当地人的生活起居。我不想做走马观花的局外人观光客,那样的旅行顶没意思了。”对,就是这样,假装成一个挑剔而有独特见解的游客,而且有点不会察言观色,分不清对方是真心邀请还是单纯的客气。太妙了。
“呃,”鲁本愣住了,显然没料到自己的客套话被别人当了真,一时没有说话。
“怎么样?”卡尔洛斯步步紧逼,“明天上午十点半我过来?”
“喔我得告诉妈妈,她要提前准备。”
这已经是同意了。卡尔洛斯露出微笑,心里如释重负。“那说定了,我到时准点过来。”他完全把妈妈排除在了外面,虽然不厚道,但家长没必要掺和孩子的恋爱。卡尔洛斯知道她有意向让自己和英格兰一个有爵位的趾高气昂的龅牙姑娘结姻,等到她发现自己要娶个古巴新娘,她该有多惊讶啊。
鲁本仍然呆呆地立在原处,看上去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背后盛开的蔷薇花的粉白花瓣随夜风轻轻摇曳着,淡淡的花香扩散在空气中,有铃虫在草叶深处吟奏。在他头顶之上,夏季大三角勾织成的帆船正随着银河的星光波流缓缓东升。卡尔洛斯知道自己不能再呆下去了,再久一点,他会舍不得离开的。
“明天见。”他低声道,心脏肿胀欲裂。
鲁本反应过来,“明天见。”
卡尔洛斯发动汽车,调转方向,沿来时的路开去。鲁本挥举起手臂。后视镜里,他挥手告别的身影越来越小,随着一个拐弯终于消失不见。
但我快抓住了,卡尔洛斯想,绕着哈瓦那街道开快车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