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信物
经过激烈的战斗,终于占领了枞阳,玉字营经过短暂休整,便向安庆进发,到了那里,根据湘军一贯的做法,首先深沟高垒,调集了附近的许多民夫,在安庆外围挖沟筑墙,准备长期围困安庆。
差不多所有人都做好了长久围城的准备,别人倒是也还罢了,唯独帮办军务的几位先生比较特别,各个搜罗了一堆书在箱子里,搭建好帐篷之后,忙完了文书工作,就取出书来开始读书,日常时候还要讨论文学。
“《容斋随笔》里面,讲到书籍的散失,唐末五代久经战乱,许多书都给烧毁,连印版都给销毁,然而宋太祖定鼎之后,太平兴国年间编订《御览》,二百年后里面的书目大多不传,我就想到虽然是痛恨粤匪焚毁圣贤典籍,然而即使那些人不焚书,再过一百年两百年,我们今天读的这些书,究竟还有几个人会读,也是很费猜测的。”
“可别说了,我如今一听到‘太平’两个字,脊背就发凉,连《太平御览》都不想看了。”
“哈哈哈可见柳兄受创之深,当年宋太宗若是晓得后世有长毛这回事,只怕也就不定那样一个年号。”
“太平天国”和“太平兴国”只差一个字,尤其在这个时候,确实容易引发联想。
然后那个人又说:“郭兄所虑的甚是,长毛起先焚书,简直是如同当年的秦始皇,暴虐专横,着实令人痛恨,后来倒是不怎样烧书了,然而删改六经,哪里不合心意,就要给删去,恣意篡改,仍然是令人发指,洪秀全的这个劲头,若是《圣经》不合他的心意,只怕也要给改一改,可是我也在想,即使那些人不大事焚毁篡改,再过得两三百年,如今我等烂熟于心的经典,到那时还有几个人会晓得?那些西洋传教士仗着本国船坚炮利,在我天朝到处传教,本国人多有给迷惑的,信了洋人的宗教,间或有不为耶稣教所迷的,却别有一种麻烦,比如说那容闳,从美国的学校毕业,归来之后便整天宣扬西洋西洋,仿佛若是不将千年祖制全都推翻,我中华便再无生路了一样,莫非千年的道统,便如此脆弱不堪么?”
于是话题便从宋代笔记转到了华洋冲突上,唐宋风流毕竟与现在相距太远,眼前的千年大变局实在更是切近人生,尤其是如今华夏体系面对的风险,与古时候又有所不同,从前多是草原游牧民族的侵略,比如匈奴、蒙古、女真之类,近代又有了倭寇海盗,终究是一直熟悉,容易理解的事情,可是现在西洋人乘坐炮船,从迢迢的大洋之外过来,是一种完全不同的风俗,那些西洋人的想法,与朝鲜日本还有草原上蒙古各部相比,就完全的难以理解,便不由得不让人感到迷惑了。
林珑也找了两本《容斋随笔》放在桌面,黄品贤有时拿过来看一看,便放下了,这就是据说是天王先祖洪迈所着的书吗?看起来很难懂的样子,若那话题是诗词,自己还能看看,然而倘若是分辨史实,议论什么“忠恕”之类,自己就觉得很是吃力,如果这是一本记录奇闻异事的笔记,自己倒是还能读一读。
当初议论这本书,温先生还说,“可叹洪迈洋洋洒洒做了这样几十卷书,考证如此Jing详,发论如此有见地,他的后裔族孙却只能写一些歪诗。”
这一次对洪秀全的嘲讽,不是从他的叛逆角度,而是从才华方面来挖苦,黄品贤从前是不太了解天王的才学究竟如何,毕竟洪秀全是天王,上帝的二儿子,耶稣的弟弟,自己只该有崇敬,不该怀疑的,也无所谓品评天王的才华,不过这些年毕竟也读了一些书,尤其是诗词,再对比一下从前所看到的天王的诗,便感到确实是不太一样。
天王有一些申述志向的诗,倒是也还罢了,林珑曾经说,“和明太祖也差不多撒”,只是如今渐渐流传出洪秀全所作的“宫词”,黄品贤看了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比如“尔不顾主有人顾,尔不扶主有人扶。为主即是为自己,做乜不遵天令书”,那个“乜”字是客家话,“什么”的意思,从前便听到广西老兵说过,“讲乜啊?”,另外还有“几多因为一句话,五马分尸罪不赦。一言既出马难追,天法不饶怕不怕”。
虽然知道湘军很残酷,可是太平军中其实也有类似“五马分尸”、“点天灯”之类的酷刑,一般都是用于“反草通妖”的罪过,律令里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凡我们兄弟,如有被妖魔迷蒙,反草通妖,自有天父下凡指出,即治以点天灯、五马分尸之罪”。
起初林珑不是很懂“反草通妖”是什么意思,“何谓‘反草’?”,黄品贤便给他解释,“就是‘变心’,‘草’即是‘心’”,林珑举一反三,“那么‘真心’便是‘真草’?”黄品贤笑着点头,“是的”,林珑便笑,“倒是很有趣。”
本来黄品贤就对这一类的酷刑不忍直视,当读到这些教训宫内女官的诗,更加觉得很有些过头,宫中日常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居然要弄到五马分尸了?
另外这诗句也实在太过俚俗,倒不是一定要咬文嚼字,故意弄得很高深,只是洪天王的这些诗,实在没有什么意趣。
柳燮与黄品贤的关系格外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