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池里的灯灭了,只留一束,缓慢地周转在人群之中,人的眼睛鼻子嘴唇,点线面蒙着光,斑斓闪烁,如鲨鱼鳍一般骤然破开黑暗,又沉寂下去。
梅洲君脚上一痛,是玉香那只高跟鞋,像锥子似的扎了他一下。他闷哼一声,头皮发麻,忙不迭倒退了一大步,却又撞进了虎口里。
那仅有的一束光,劈头浇在了他的面孔上,刺目得如同电弧一般,他猛地闭眼往回一转,立刻有一只冰冷的手,截在了他的眼睑上,替他挡住了铺天盖地的光照。
这是一只典型男子的手,书生气颇重,肤色偏白,骨节劲瘦如竹,五指紧闭的时候,指缝被照出一种通透异常的rou红色,这黑暗于是有了硬壳般的边缘,仿佛他是卧在蚌里的明珠。
“这才是赔礼。”连暮声在他耳边道。
第7章
连少爷的赔礼当然不会吝啬至此。
梅洲君回家的时候,还带了一台莱卡相机,拿在手里反复把玩。他从前相机不离手,十五六岁就办过照相展。只是回国的时候闹了点变故,行李箱连带相机都不知丢哪儿去了,为此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连暮声显然特意打听过了,倒是正戳中了他的心思。
他有点手痒,一路上净摆弄这个相机,连带着吴丰也没能逃过,在梅宅外停车的时候,还被他逮着照了几张相,一会让仰头,一会儿让咧嘴,就这么愁容满面地仰在座椅上,拍出来自然是一脸苦相。
“你这个人不上镜,”梅洲君挑剔道,“把水獭皮帽子戴上,衬得脸圆些。”
吴丰一溜烟下来给他开了车门,挡着脸道:“大少爷,你可放我一马吧。”
梅洲君大笑。
这时候鸡叫三声,天已经微亮了,梅家角门上悬的红灯笼,在风里颠扑明灭了一夜,显得不甚朗亮,院子里已经有佣人来回奔走,张罗着各房姨太太的洗漱事宜,身上的青布棉袄在呵出的白雾里抖索着,看不太紧切。
“大少爷回来了?老爷正跟二太太用早饭呢。”
“大少爷怎么披了件新大衣回来?这身你见过?”
“比貂皮还水滑,没见过这样的料子。”
“大少爷又通宵跳舞了,老爷刚还问过……”
“知道了。”
梅洲君漫不经心道,全当作了耳边风。不过这好心情只持续到踏进餐厅的一瞬间。
“站住,”梅浔之道,“让我看看,成天出去跳舞鬼混,有没有跳断你这双腿!”
他话说得严厉,只是实在没有一副严父的相貌,相较于那一众风情妩媚的姨太太,和芝兰玉树般的长子,他身上唯一可足称道的,就是随着年纪增长,如白面馒头般发酵开来的富态。
他脸孔白胖,满面的和气生财,就算拿刀削去数十斤肥rou,再重金聘两个石匠来,也凿不出像梅洲君那样标致的轮廓。
就这么两个人,偏偏是父子,可见世上之大,无奇不有。
他起得早,只有二太太素贞陪他用早餐,这才数落了几句,就被素贞拿一勺燕窝粥截住了话头。
他唇上蓄了须,喝这些汤汤水水,就得如老生开腔如时捋髯口一般,拿三根指头小心提溜着,分不出心思应话。
“老爷,吃饭要紧,少念几句,大少爷才留洋回来,各国习气当然不同,年轻人爱玩闹些也是常事,你那时候不比他来得疯多了?你就让他再缓上几天,也好谋个官职,洲君,是不是?”
梅浔之好不容易咽下半口热粥,又被她拿帕子擦干净了唇须,道:“行啦,像什么样子,你就惯着他。”
素贞朝梅洲君递了个眼色,他这才得以施施然落座,听任佣人把大衣解了,露出里头的西装马甲。
他跳了一支舞,吃亏不小,黑灯瞎火中,西装外套被不知被谁手里的酒水祸害了,这才不得已披了连暮声的大衣回来。
他这会儿脱下来,就着光看了,才知道是件猞狸皮大衣,皮子光滑如水,成色绝佳,还是拿胸腹皮镶成的,名叫六条脊,得从蒙古专程运过来。连暮声为了搭这一条线,倒也是出手阔绰。
这年头要打通往返蒙古的商路可不容易,连家什么时候沾手起皮货生意了?
他这厢心不在焉的,梅浔之就从一口呷不断的热粥里得到了喘息的良机,又发作起来:“我听说了,和你一批留洋的,陈令他们家的二小子要等下个月才搭船回来,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学堂里的课业都修完了没有?”
梅洲君敷衍地把头点了一点。
“你看看他,”梅浔之转头道,“这个样子!”
素贞道:“梅花,老爷说得在理,你也当听着点儿。”
梅洲君立刻皱眉道:“别叫我这个。”
他小时候害眼病,江湖郎中说是得祛邪,因此当女孩儿教养过几天,得了个小名,现在年纪长了,怎么听都害臊。
素贞笑笑,道:“大少爷还不好意思,这就是知廉耻,老爷你同他好好说道,他能听得进劝。”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