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哨拎着酒壶边缘的绳从唐人街往回走,每走一步,壶身就在大腿上敲打一下,哒,哒,哒。美国的日落照在他身上,同中国的没什么不同,一样昏黄,一样姗姗来迟。西海岸的寒风吹进他眼睛里,鹧鸪哨抬起手,那只假手,挡在面前,使自己不至于被风卷出眼泪。他走的路和无数人回家的路逆行,无数人裹紧了风衣,偶尔有几个回头看看这位穿得很单薄的东方青年,大多数不看,低头走自己的路。
鹧鸪哨心里装着事。他把小指勾一勾,绕在指头上的绳子又多了一圈。这很不稀奇,他从出生起就有事装在心里了,把眉毛压得很低很重,师妹说,师兄眉头上坐着一尊佛。鹧鸪哨问她,为什么是佛?师妹说不出所以然。她被师兄带着天南地北,所见过的无数奇珍异术里,唯有佛像最为高大,最为沉重,端坐在比人高的莲台上,半闭着眼,微微垂下头颅,俯瞰渺小卑微的人间,和膜拜它的如蝼蚁的众生。
师妹说,这是人间最沉最冷的东西。
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了。什么沉的,冷的,痛的,现在都不关鹧鸪哨什么事。如今压着鹧鸪哨的事情是另一件。不关祖先,不关族人,只关他自己。
只关自己的事,鹧鸪哨反倒从未处理过。既想顺其自然,又觉捧在手中像块烫芋头,丢了,丢了又粘手;不丢,闻着甜,却从未吃过,不知什么滋味。
他走到小小的教堂门口,门没关,他就径直走进去,回身把门锁上:这时间不会有别人来了。又往里走,看见夕阳透过彩色玻璃照在女性神明的雕塑身上,她站在斑驳的逆光里,怀中抱着她处女得来的孩。鹧鸪哨坐在最后一排长椅上,把酒壶放在手边,远远望着第一排长椅上那颗金黄色的脑袋,低垂着,双手交握,低低念着主祷词。
鹧鸪哨跟着这颗金色脑袋学了几天英语,能听懂一点点洋文,our Father,who art in heaven……他所知的词汇有限,到这里就不懂了。但若要他单纯模仿什么声音,听过一遍就可以。鹧鸪哨小时学口技,学不会,就被师父丢进深山,到了晚上山风呼啸,他听见远处有狼嚎,憋着眼泪躲进树洞,惊扰了睡觉的山猫。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山猫厚重的rou垫压在他腿上,圆滚滚的眼睛在黑夜里发着绿光。鹧鸪哨伸手挠它下巴。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它养着幼崽,闻见鹧鸪哨身上草木的味儿,把他也当成了同类的崽子,围着他,用皮毛给崽子温暖。鹧鸪哨同三只睁着绿眼睛的小山猫睡在一起,听母兽低低打鼾,手指伸进它喉咙里,粗糙的舌苔暖烘烘贴在手心上,鹧鸪哨听它小舌滚动的声音,粘ye震颤。
鹧鸪哨跟着学,呼噜呼噜,呼噜呼噜。
但在鹧鸪哨看来,洋文要更难一些。他又不能用手去摸这洋和尚的脖子,只能紧紧盯着对方的嘴,试图从中寻找到一些规律。m,n,?,气流从肺涌向鼻腔,舌尖抵住上齿或者不抵。
鹧鸪哨手指曲起,轻轻敲在酒壶鼓起的肚腹上,咚,咚。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就打开壶盖,小小抿了一口。
他做搬山道人的年月,都忌荤辣,忌烟酒,任何刺激的食物都不能沾,才能保持五感通明,这是保命的手段。如今却不用了,打破禁忌像敲开陈酒的封泥一样简单。因此他并不知道自己酒量多少,只是唐人街的人求他办事,不管最后答没答应,先送了一小坛酒作为谢礼。送他酒的饭店老板说:“邵爷,不答应也没事,过来热闹热闹,过年呢。”
过年呢,是该热闹热闹。鹧鸪哨想着,一口一口抿酒。这酒很滑,进到口里没等人反应,就有生命似的自顾自爬到喉咙口,叫人咕咚一声咽下去。等眼睛里冲上泪,才反应过来有些辛辣,一团火直接掉进胃里,烧得有些暖。但辣过之后又有些甘甜的余韵,不知是什么东西酿的,很合越冬的气氛,苦辣是大半,得来一点点甜仔细回味。
鹧鸪哨自从十七岁继承搬山道人首领的位置,就开始带着师弟师妹在外闯荡了,很少有能回到家乡,和家里人一同过年的时候。风餐露宿、在荒村野店分吃一块干粮算是常事,三个人都很容易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明天又是什么日子,往往不知不觉把春节错过,一觉醒来天降大雪,才知老天爷提醒,鹧鸪哨就破费些银钱,给师妹买女孩子时兴的首饰与头花,师弟老实沉默,随身背的箱笼里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譬如银挂钩,生锈的箭矢与牧人的短刀。
鹧鸪哨骤然灌了自己一大口酒,不能深想,那些细节经不起深想。只是此时他想深思也没用,头脑里塞了棉絮,思维左突右撞,撞到哪里都是软绵绵的墙壁,鹧鸪哨这才想起尝起来不醉人的酒往往后劲最足,但为时已晚,行为渐渐被酒力支配。鹧鸪哨清楚自己将要做什么,但做了又怎样?酒鬼往往并非不清不楚,单纯被外物壮起胆色罢了。
他就这样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长椅的第一排——走得还很直。走到那颗祷告的金黄色脑袋身边,把手里提的酒壶往椅子上重重一墩,洋神父被惊了一跳,终于抬起头,注意到了鹧鸪哨,用迷茫的蓝眼睛看他。
“邵,”托马斯耸耸鼻子,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