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师的葬礼是由羊徽瑜主持的,王元姬与伷妻诸葛氏在旁协助,由于妯娌间关系密切,此刻不免得心有同哀。诸葛氏年纪尚轻,又看着父亲的密友死状惨烈,几乎天天都红着眼睛。
然而司马昭却对哥哥的凶礼没那么上心,他刚刚接手司马师的权柄,又在傅钟二人的密谋中直接杀回洛阳,在天子眼前扳回一局。望着远游冠下小皇帝冷峻的容颜,他只能报之一笑,便恭敬地退出了温暖的兰室。只是在游刃有余的举措下,唯有他自己了解内心的憷怯,当他面对洛阳宫中早春的寒气时,他摸到了掌心的汗水。
今日,他早早地回到永安里的司马府,在见过同着斩衰的两个儿子后,中年人疲倦地走向停放兄长棺椁的正堂。
当他即将踏入停灵的屋宅前,一种恐惧却骤然涌起,使他停驻了脚步。其实自他还雒,这种怖意就环伺在他周围,比起面对司马师骤然离世的悲伤,比起面对朝中诡谲局势的谨慎,内心空泛的负面情绪更令他在意。
他到底在怕什么呢?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但一切的来源都指向究极祸首:便是如今睡在堂中的那具尸体。
哥哥的尸体,从许昌回到洛阳,其实已经损坏的更严重了,即使是在余冬未尽的时岁,也无法完整保存本就可怖的残骸。当他在钟会的引领下看见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兄长时,他为那一只空荡的眼窝感到头皮发麻。翻涌的情绪几乎令他想夺门而出,可理智让他留在了那里,盯着自己的血亲说出最后的嘱咐。
他不是没有见过横飞的血rou,破损的残肢。在长安,在洛阳,在许昌,他早就习惯于人类腐烂和衰败的味道,也看到并触碰过亲近者的遗体;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在大将军的帐中闻见相同的气息,来源于他最亲密和崇拜的人。司马师死前的景象唤起他尘封多年的、对血rou的惧怕,甚至还有内心深处对某些玄之又玄问题的疑惑与绝望。
也许是因为兄长最后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在回光返照之际,他的言语依旧是那么的威严、清明,只言片语间就把司马昭的心划得七零八落,沉到了最深处;又或许,大将军的遗言的确富有魔力,以至于魇住了自己的胞弟,让他以前所未有的声势与姿态回到洛阳,连赶来祭拜的司马孚也被这个自小不被看好的子侄给慑住了。
司马昭却明白,在这一切煊赫的背后,兄长的Yin影从未走远。
幼年时,他还有一些要与兄长争个高低的心思,可是司马师天生融聚了父母的Jing粹,甚至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便显示出过人的部分来。建安末年那场席卷南北的瘟疫,哥哥便能在父亲沉溺于亡兄的悲伤时,在大伯的丧仪上显示出后日的凤仪。而懵懂的他,还不知道何为死亡,被母亲痛斥了才从伯父的尸身上收回手来。
若只是对于死亡看得开便罢了,等到了明帝治下、哥哥因浮华案而赋闲在家,司马师越发剥离身上活着的部分。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与曾经挚爱的玄学清谈割裂,自己将自己塑造成终日活在寒冬的幽魂。司马昭想,也许年轻时的兄长,就已经在他的心中种下了恐惧的种子。
种子彻底发芽的那一刻是司马师用他暗藏的三千死卫把持洛阳宫时,高平陵之变彻底令他感到二人间无垠的沟壑,他是跨不过去的,连晚年的父亲也对自己的长子感到吃惊,那句赞美也许不仅仅是嘉奖之意,父亲比自己看的更清楚,他灵敏地察觉到了司马师身上所席卷的风暴和乌云,还有未来无数人的死亡。
到了大将军要杀夏侯玄的时候,他再次害怕起来,带着一身战场的风尘便跑到兄长的房中为太初说情。他还记得那时的哥哥已经做了除目瘤的手术,正在屋中养病,他闯进去的一刹那,瞥见司马师似乎正在抄写什么。他对胞弟的来意很是清晰,只听他说了两句,便抬手打断了。
“神明困于形躯,以阻绝天地之气。”司马师的半张脸都藏在了玄铁的面具后面,而另一部分即使处于烛光中也暧昧的可怕,明明室内很是温暖,却让跪在地上的他背后生凉。因为自己的兄长并非以一种仇恨、或威严的腔调说话,而是以病人的游柔之气,将旧友的归宿娓娓道来,“太初一生受俗名所累,斧钺之灾,就当是给他一个解脱。”
“那大将军也不该派钟会去审问他!”司马昭自小不通玄谈,难解兄长的意思,此时心火极旺,便只能奔向主题,“难道你还不清楚他……”
他分明看见司马师笑了笑,桌案后的病人从容地放下手中的笔,让自己一身兵戎的弟弟紧张地住了嘴。子上,他听见哥哥在榻上泰然地叙述道,你知道驯养一条狩猎用的良犬该怎么做吗?他的话在跪着的人听来很是心凉,却已经明白对方未尽的意思。收放之学,不过是兄长掌中的雕虫小技。谁能从这天罗地网中逃走呢,别说钟会,连司马昭自己也早已落入陷阱里,无法自拔。当初东兴之败,既为了大将军揽错,也为了保全诸葛诞等盟友,只有身为元帅胞弟的他被削了爵。事后兄长在私下底很是体贴,仿佛回到了他们还在邺城的岁月。
他曾经问过玄伯,自己会不会某一天也同太初一样,死在洛阳的东市。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