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符,你真的很像你的父亲。”
当司马昭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正在描摹蔡夫人的字帖,这是他从家中出来前母亲给他准备的。当他与往常一样早早地来到大将军府后,王元姬一边监督着他吃饭,一边对着蔡琰的真迹啧啧称奇。阿姊真是大手笔,她有些舍不得放开那些纤细单薄的纸张,桃符你可要好好学呀。
司马攸其实有些不置可否,但二婶的目光过于殷切,他只能优雅地放下木箸,安然说道:我去写字。
——然后就有了大将军的感慨。其实桃符在他轻轻地走进来时便注意到了,可是二叔不希望打搅他,那么他就装作真的什么也没发现。大概过了一刻钟,司马昭才幽幽开口。少年郎从容地抬起头来,他还没有成熟到可以完全戴上冠冕的时刻,所以发髻下面还有一圈披发,鸦青色的细丝柔软地垂在白玉般的脸颊两旁。
或许这句话在别人听来会很惊喜,但司马攸只是遵从礼仪拜见这个疲惫的中年男人。他看见对方还身穿着一件缌麻,似乎在更早的时候去了一个人的葬礼。陈玄伯的葬礼,他知道这件事,大将军似乎到了此时还未从凄凛的诀别中走出来,以至于需要怀念另一些东西作为支撑:但他所想到的,只让他更加煎熬。
“你还是不要太像他的好,”他伸手摸了摸桃符的头发,高大的身躯歪歪地靠在桌案上。其实少年郎很早就注意到了,司马昭的仪态并不像他的父亲那般严谨,仿佛在需要被教养的时刻并没有受到重视;他实际上的胞兄也有这个毛病,每一次司马炎随意地坐着或者靠着的时候,王元姬就会过来责怪司马昭。子肖父,她恨铁不成钢地说着,然后又将欣慰的眼神投向司马攸……“他过得太痛苦了,这样只会让别人和他一起难受。”
他点了点头,虽然还不清楚长辈间的恩怨,但他很早就有过这种体会——他的父亲,司马师,一直一个人活在寒冷的冬日,同时他身上的霜寒还在浸食着整个外部世界。在他即将七岁的某一天,忽然有个晚上羊徽瑜哀叹了起来;那种焦虑是他从未在母亲身上看到的,她抱着桃符在火盆前低声道:你的舅舅要死了。
那时他已经懂得了死亡的定义,却不知道她说的舅舅是什么意思。
夏侯玄也是你的舅舅啊,她发现了桃符的疑惑,叹气着,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子元要杀掉曾经如此亲密的人;你的二叔求了很久,他还是没有松口。
桃符突然对自己的父亲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陌生。那,太过幼小的他不知道如何表达脑子里的意思,母亲和二叔都很喜欢夏侯玄吗?
羊徽瑜当即失笑,她拿着多子盒里一片荔枝干塞进了桃符嘴中。我不知道你二叔是怎么想的,但是我觉得他和我一样在担忧子元。她的眼睛里跳动着点点火星,而脸上的表情如神女一般悲悯中带点讽刺,却又流露着一些人间的无奈。桃符觉得这世界上没有哪位女子会像他的母亲一样漂亮。
他在谋杀自己的过去,就像割眼瘤一样,羊徽瑜淡淡道,他明白自己走在自杀的道路上,却还是这样做了。这些话语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太重了,但母亲并不觉得他不适合听。明天你的姐姐们都要去为夏侯舅舅送行,我让阿祜来接你,你也去看看吧。
至今他都不明白为什么羊徽瑜会让他看到只见了一次便再无来日的陌生舅舅,他只记得自己尚在京中的三个姐姐都哭得很伤心,她们同那有血亲的临行者机缘更深;而夏侯太初在死亡前都保持着挺拔而泰然的身姿,当他的头颅落到地上时,他忽然感受到某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痛苦:像是看到落花被无情地碾碎。
过了很久,当人们大都散去时,来为夏侯玄收尸的竟然是二叔。当时的司马昭看起来还与现在截然不同,在抱起那颗头颅后,他帮着逝者温柔地理了理散落的头发。然而这时候却从视线的尽头跑出一个年轻人,不顾家丁的劝阻,他跑到了司马子上的面前与他对峙,似乎在同他争夺夏侯玄遗骸的归属问题。那双通红的眼睛和满面愤怒吓到了被羊祜搂在怀里的桃符,从肢体的接触间,他同样能感觉到叔子舅舅的震惊。那是和峤,他听见叔子在自己的耳边叹息着,你看,仇恨总是这样一代代得流传下去,让无辜的子嗣天生背负故人的孽债。
陷入回忆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等他再抬眼时,大将军刚刚收起自己的手,他的手心有多年以来戎马的痕迹,但是他写字不算太差。二叔,他淡淡道,我听说今天哥哥就要回来了。
司马昭听后烦躁地摇摇头,似乎想到了迎接曹奂的一干事宜,他花白的眉宇间凝聚起Yin郁的风暴,随时都能割伤凡人的血rou之躯。桃符安静地盯着他,忽然腹中传来讽刺的笑声,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看待他的亲生父亲的,但是如今……他只能垂下眼睛,盯着自己面前的字帖。
“你该多和哥哥相处,上次我见你们两个在用餐时,比起陌生人还礼貌。”
这句话比起劝诫更似指令,少年郎抬起眼睛来,只能脆声应下。大将军好像有些满足了,他再次摸了摸桃符鸦青色的头发,然后说着离开。司马昭对他的学业没有任何嘱咐,他一向深信桃符的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