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冬来,这一年格外冷。
长街上的雪色极新,不沾杂色的纯白,层层叠堆在一起显得透明。看久了,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扎眼的白;合上眼,眼前仍是雪白的幻象。
街上萧索得异常,人却不少。训练有素的厂卫黑羽鸦般穿梭在上下一白的大街小巷,所经之地处处狼藉,搅扰一片缛丽天光。
最冷的不是露宿街头,而是诏狱。
南镇府司的牢狱可以模糊生死的界限,一辈子的喜乐悲叹都不如烈焰灼身时的惨yin来得惊恸天地。
砚枝本来就很清瘦,不耐寒,所以寒冬很少出门,可他这会站在彻骨寒冰上,身上挂着足有他身体两倍重的重枷。
“好一个权臣弄权啊,白大人倒是会贼喊捉贼。”
“是皇上的旨意么。”砚枝缓缓启唇,破碎的唇角猛然撕开一道血痕。
他自己都没想到会问出这样一句话,说出来可笑,无论是与否,他不都不会服软么……可他就是好想知道,似乎这个答案一出来,就能决定他往后的生灭——不是rou体上的,是心。
“西厂抓人,向来不用奏请。”
砚枝抿了抿唇角的血,腥甜味浸过唇齿,甚至能品出浓酽的酒香。
他之后再没说过一句话,如同飘摇在滔天风浪里一芥小船,桅杆始终笔挺地立在风暴里,青衫薄,骨梁硬。
冬天最不缺的就是冰砖,一层层堆在砚枝身边,不时有人扇风,如果不是被枷锁缚着,他冻僵的身躯时刻都能倒下——所谓站重枷,是能活活累死人的。
砚枝阖着眼,再不去想十八套大刑能挨到哪一步,也没心思顾虑生前身后名。
睁开眼是混沌。
闭上眼是他。
心是个奇怪的东西,砚枝做事从不靠心,他只靠脑。心不可靠,还总变着法出卖拥有它的主人,就像现在,那么多时日他都没想过玄翮,死到临头他又偏蹦出来在心尖上作怪。
那位圣上不是就相信心外无物吗,他可能会知道自己此时正在想他吧。
“好生着实打着问。”
一句话判了死刑,这是要等拖着他尸首去画押的行话。
好了,他一生到此,幸在没让“怕”字出现在字典里。砚枝欣慰地想,附骨的刑枷倏然轻成一羽鸿毛。
“且慢!”
不是幻觉,是重枷真的被卸下来了。
“白大人,老奴来晚了!”杜鸢拿着赦免诏书奔来,“皇上才知道您被下到诏狱的事儿,这才让老奴来通告特赦您出狱。”
“他不叫我去进京谢恩吗?”
“皇上让老奴好好把您送回家,还叫来御医给您治伤。”
“噢。那代我谢谢他。”
白砚枝大病了一场。
倒不是因为身上的刑伤,只是没日没夜地昏睡,做梦,梦一些光怪陆离难以置信的场面,而且每次的主角都是玄翮。
砚枝拿天理解释不通,只能不断问御医自己是不是发高热烧糊涂了。
难为老大夫为他摸了无数次脉,赌上一生医术无比肯定地告诉他,不是发烧,只是心火过旺。
心火……这就是朱子“存天理”要灭的“人欲”么。
砚枝开始对原先肯定的事费解,又好像想明白了什么。
他或许一辈子也不会懂玄翮,为什么不出兵打敌寇,为什么爱吃毫无用处的仙丹,还有他那套难以理喻的心学……可那又何妨呢,他在露电般的生灭间所思所想的,还是他。
那颗爱作祟的心,正在冰天雪地里燃烧。
霜雪纷飞,一天的风雪兼程。砚枝走到城墙根地下,皇城的雪溅shi他衣摆。
“……白大人,半夜三更地您怎么跑这来了?”
“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