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交甫左手提了个布包,右手握着重剑,看似随意地往地上一支,两只穿着芒鞋的脚却摆了个极其虚幻的方向,无论下一步是前进、还是旁避都十分流畅,显然是做好了随时援助陈桐商的准备。
彼时她走入迷障,招式不全受自己控制,若要强行突入剑意相救,自然是十分危险的。
还好是他。
天下第一重剑。
我若真的没能突破,他有一身武艺,前来助我,应当不会受什么伤。
“多谢郑堂主提点!”
——他既不喜别人叫他前辈,那还是“堂主”这个称呼更好些,不过分亲近,也含着尊敬。
在这种小事上,若换了别人,陈桐商其实是懒得用心的,说到底还是对他怀有感激。
“随口一句,谈不上指点。姑娘是来找铁兄的?”
“正是。不知师父可在风雨廊?”
“没错。”
郑交甫点了点头,习惯性地一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想要引着陈桐商往山后去。
刚迈出一步,突然想起来这是在别人的山头,也不尴尬,反爽利一笑,道:“怪不得你不叫我一声‘大哥’,原来还是老了,连身处何方都不知了,够不上说是姑娘的同辈。”
陈桐商面色无波,淡淡道:“不敢。”
从剡山顶峰到风雨廊还有一段路,不长,却皆是陡急的下坡。
郑交甫闲散地踢着脚,走在陈桐商身旁。
他早听过这个“山鬼”,知道她待人冷漠,故而也不以为怪,自顾自地接着yin道: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自从我老了之后,愈发觉得人生短暂,有许多东西实在是不用在意的,什么名声、钱财,统统是执念而已。这些念头啊,便如这风——清风,举手投足时带起的微风,甚至连眨下眼睛也有细小之风暗生。如影随形,无可避免。”
“这已经够累的了,所以我觉着,但凡能放过哪怕是一个念头、一种欲求,便已再好不过了。”
山后Yin凉,本是暑日中惬意的所在,但眼下偏偏是这么一条险峻的道路上,两人飞身下行,一个点石如掠水,一个落崖如逛街,看起来都走得很轻松。
郑交甫还说个不停,他是不是真的太轻松了?
旁人当然不知。
自己的感受只有自己才了解。
陈桐商就只知道,她自己其实不那么轻松。
若人的Jing力有十分,她现在至少有一半都放在了脚下的路上。
她本来就不喜欢说话,这时刚好不说话,冷着的脸白白的,在Yin影中更像一只鬼了。
……他说这些,是在开解我什么吗?
让我放弃执念?
她在心里摇了摇头。
放弃未完全洗脱罪名的秋水,还是放弃顶着莫大压力的其雨?怎么可能。
……另外,刚才他为何正巧出现在山顶?
陈桐商浅浅地想了一下,倒也没深究,足尖继续向前一点。
——脚下的石头突然滑了一滑,蹦跳着落下了深渊。
这是一个借力点,若没了它,自己便会摔下山崖。
这一瞬间,陈桐商身形一晃,第一反应不是惊恐,而是疑惑。
按照自己的眼光,这块石头没这么不结实啊?
意料之外。
简直可以说是莫名其妙。
不过陈桐商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提口气就要跃起,后退。
却被一只手臂稳稳地架住了。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把没有生命的剑,被握住,又被放低在一块比原先那石头厚实百倍的山棱上。
陈桐商抬头。
郑交甫正笑着看她,那布包早已移到了右手,而重剑又背到了背上。
她迅疾地想了一遍刚才的经历,后知后觉地发现:刚才那块松动的石头是被人釜底抽薪,偷偷踹下去的。
所以,她被他绊了一跤,然后又被他扶住了。
这叫什么事儿?!
活了十几年,从来没人这样戏弄过她,连最爱玩的林台行也从不逗这冷面的“山鬼”。
陈桐商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感到一丝恼火。
不是,关键在于,谁能想得到天下服膺的“第一重剑”、江南金石堂堂主,会没事干绊小辈玩?
郑交甫也不说话。
只是笑。
陈桐商看着他戏谑的笑脸,想骂人,一时又不知道骂些什么好。
还好铁辛佝偻的身影很快便出现在二人眼前,挽救了这紧巴巴的局面。
眼睛不好的人耳朵往往相当好使。
他背着手,微微侧着一边耳朵,道:“拿个棋盘那么久?”
还没等人开口,他又把耳朵往陈桐商那边侧了侧,道:“桐商?你来做甚?”
陈桐商早就习惯了这种不怎么友好的语气,知道他并非不待见自己,只是对越熟悉的人就越懒得客套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