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离开不过是一个瞬间的事,于这个再无什么牵念的地方,抽身而去也并不是什么艰难事情。
这时候会异常感激娘亲为我做了那么多。
那些被软禁在院中的日子里,我无法想象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为我小心翼翼地准备这一切的:武功,医术,毒术,银两,地图,求援的信物……
那时,她甚至不能确定我是否能够存活下去,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一个逃离的机会。
幸而她所有的期许和努力终于不曾被辜负——我还安然活着,并且即将逃离这个地方。我的命运,也还在我自己的掌控之中。
舒展开四肢卧在草丛中,我静静笑开。
忽然间觉得,这秋日的阳光竟也温柔得令人忍不住喟叹。
傍晚时分,终于打发走了那目光越发露骨的女人,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也越发觉得决定离开是万分正确的。
仔细注意了周围情形,确定没有异常后才爬上大榕树,斜倚了树枝,远远望着夜色从天际一点点漫上来。
府里主要的院落次第亮起了灯火。前院隐约有人声顺着风势传来,隔得远了看过去,只见些婆娑的人影,倒是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我知道那是司徒流辰在为他的第三个儿子办百日宴,三天前意外从那丫鬟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生出些小小的好奇,鬼使神差就将离开的时间推迟到了今日。
司徒流辰的三子啊,大概是这府里的又一位宠儿了。
这两年听多了那丫鬟的冷嘲热讽,倒也知道了诸多关于司徒流辰儿子的事情。据说府里如今的大公子其实只比我小两个月,与现在已经三岁的二公子一同极得司徒流辰的宠爱,竟是放在身边亲自抚养的。又说两位公子自小冰雪聪明乖巧可爱,得了所有人的千般疼爱万般宠溺……
我听了只是暗自笑笑。
不过是为了让我明白自己的处境有多凄凉可悲罢了。其实何必呢?她竟忘了,在所有人眼中我不过是个痴儿,又怎会懂得这些?
父子亲情兄弟友爱什么的,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绝不会奢求了,或得或失于我而言都没有太大意义——大约是手足兄弟受尽疼宠自己却被冷落一旁的日子经历得多了,心中原本就不多的情便尽数散了。
有些注定无法得到的东西,当真是不可太痴太执的,若为着那些强求不来的东西葬送了自己的一生,实在太不值得。放眼天下,受宠的孩子何其多,可是与我何干?若是不在乎了,手足与陌路人何异?我着实犯不着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为难自己。
正是月明时候,小院里虫声寂寂,一片冷寂荒凉。有风从前院的方向掠来,隐隐夹杂了些醇厚的酒香,穿行在枝叶间低低回响。
那灯火通明的地方,依旧觥筹交错人群喧闹,正当酒酣。
在树上待得久了,两条腿像是灌了铅,动一动都觉得艰难。忽然间没来由觉得懊恼——这样大好的时机,我应当趁着无人理会悄无声息地离去才是,而不是莫名奇妙的跑到树上看了半晚上的热闹。
可是……当真要悄然离去么?放任这给了我许多温暖美好的小院在流年中埋没进尘埃?放任不知什么人来糟践我与娘亲相依为命的地方?
总是……总是有些不甘心的。
温暖的凉薄的,欢喜的难过的,快乐的痛苦的……所有还能让人心生眷恋的东西,一丝一毫,我都不愿留在这个冰冷无情的地方。
——还不如亲手毁了,省得教那些讨人厌的东西来平白糟蹋。
我这样想着,心底却有些冷了,无端觉得难过。
只是,两世为人,舒钰也极少有任性的时候,这一回,便让我顺了自己的心意罢。这些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东西啊,无论如何,总要尽数带走才觉得安心。
也当,也当是个彻底了断吧。
拨开挡了视线的枝叶,仔仔细细将眼前这小小的院落再看了一遍,又看了看移到枝头的明月,心里终究是有了计较。
从树上滑下来,去屋中取了一早收拾好的包袱,扶上房门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也只是暗叹一声,手中燃着的火折子便直直落在了门边堆放着的干草上。
这一回,所有的一切都会被焚成灰烬的吧。-----会在来年开得明艳的桃花,为我遮过荫的大榕树,树下和娘亲一起卧过的青石,躺着看过天光云影日月星辰的草地,墙角偷偷开着的野菊花,屋檐上的狗尾巴草……所有我还眷恋着的东西,都让火焰焚成灰烬吧,连同我和娘亲存在过的痕迹,连同我在这里的最后一丝羁绊,焚成灰烬。
然后,我与司徒家,再无半点关联。
自此山高水长,愿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