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自己儿子的尸体边不知道坐了多久,才听到身后的走廊里有响动。有人在喊:“安主任,做好了?”
医院里面有自己的忌讳,手术结束了绝不会说“完了”,“结束了”,而是一定会说“好了”。听声音,安志平给别人做的那一台手术已经结束了。
“好了。”安志平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怎么回事?怎么这么闹?”
身边便有助手去问急诊科的护士发生了什么,再鹦鹉学舌似的传话给安志平听。安志平大约是吃惊的:“就是上次下跪的那个人?他儿子刚才出车祸死了?”
身边有人应和,安志平似乎是摇了摇头,很感慨的样子:“儿子生病就已经够磨人的咯…我儿子要是这样我都不敢想的…”
于是便有见机的人立刻道:“小安医生那么优秀的,安院长福气好,有个好儿子哦…”
人群簇拥着安志平走远了,带着笑声和谈话声走远了,没有人进来看一眼坐在地上的刘翰。
等到走廊里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刘翰才慢慢地抬起了头来,双眼通红。
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态究竟是怎么转变的:内疚与悲伤被化成了更容易让人接受的恨意,他怨恨地想,如果安志平肯早一点见他的儿子的话,他怎么会在今天带着孩子来医院呢?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的儿子也不会遇上那辆渣土车。
人心中的恨意是没有道理的,全看苦主自己的想法。这些畸形的恨意一旦旁枝斜逸地长了出来,就会肆虐地抢夺人心中所有的养分。让一颗心不见光,不见阳,永远在地下偏执地发烂腐朽。
渣土车的司机和刘翰是一个镇上的人,遇到这样大的事也慌得不成了人形。刘翰在派出所里见了他一面,物伤其类的痛感让他无法怨恨这个名义上杀了自己儿子的凶手。他们太相似了,都是在尘世中苦苦挣扎生路的普通人,甚至连孩子的年纪都差不多大。
其实仔细计较起来,在那一刻起,刘翰的爱恨就不再是寻常人能懂的了。他满腔的恨意总得要有个去处,无法记恨渣土车的司机,不敢去记恨自己,那便只能转换到安志平的身上。
旁人的那一句带着笑意的奉承“安院长福气好,有一个好儿子”落在刘翰的耳朵里,让他回想起来简直锥心刺骨地痛。
凭什么呢?在火化了儿子的尸体之后刘翰坐在田间地头想,凭什么人跟人的命运就是这样的天差地别呢?
他的儿子死了,高高在上的人无动于衷见死不救后还能坐享天lun。人跟人之间的差别,竟然比人和牲畜之间的差别还要大。
刘翰觉得安志平不配,他配不上医者仁心四个字,也配不上拥有自己没有了的儿子。
无处安放的恨意寻来寻去,最后落到了最无辜者的身上。
他大约是久困于清明与偏执之间,一步步地走上了从前从不敢想的道路。说不清是被恨意激出了潜藏已久的本性,还是被恨意催生成了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总之他在那一天,带着胸中冰冷的匕首与沸腾的恨意,走进了安良的家门。
从此以后一步错,步步错,人生再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生的卑微如蝼蚁,死的也是稀里糊涂,这就是他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
周之俊怕安良听了心里觉得难受,有意识地省略了许多细节,末了补充了一句:“这件事说到底和你没有关系,安医生不要太难受了。人已经死了,小淮也没事了…你别放在心上。”
安良其实并不知道,他要如何将这件事不放在心上。这世上有那么多事毫无道理可讲,书本上教育他们的道德法制全成了一场笑话。现实生活是被炖得稀里糊涂的一锅粥,对错从来没有明确的界限。小时候看电视剧的时候我们总爱问一句主角是好人还是坏人,长大了之后才知道,真实的人性是没有好坏之分的。
盖棺而定论,是因为人生在世的每一天都在变化,直到死才能着眼于自己完整的一生。
安良叹了一口气,在这样的时刻分外地想见一见秦淮:“秦淮呢?怎么还没回来?”
周之俊看了一眼安良还剩下大半瓶的点滴:“我下楼去看看?”
“好。”安良没有推辞:“让他快点儿回来,我有话要和他说。”
其实是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的,他只是想见一见那个人。
周之俊走了还不到五分钟,门口就有悉悉簌簌的动静。安良本来眼睛都快闭上了,听见动静还是扭头看着门口:“秦淮…”
结果大剌剌推门而入的人不是秦淮,是还没来得及脱下白大褂的白致。
安良有点儿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同行:“白医生,什么事?晚上查房不是查过了吗?”
白致探头探脑地走进来,半点儿没拿自己当外人:“找秦淮啊?他是你什么人啊?什么好朋友这么片刻都不能分开的?”
安良对自来熟的人没什么脾气,他本身也并不喜欢性子太严肃的人,于是索性笑了笑:“不是来查房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