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月江湖血光、万卷诗序词赋,皆蓄于他一眼之间。
程轶之霎时间心跳如平地惊雷,唯恐宣臻察觉他的腌臜心思,是故深深垂首,掩饰般拿过褐彩诗文壶,却发现并无多余的杯盏。
宣臻瞧他窘迫也不解围,反倒施施然开口:小孩子喝不得烈酒。
程轶之最听不得宣臻这样说他,立时急声道:我不是小孩子!
说着便要将壶中余酿直接饮下。
其实程轶之瞧得出来,宣臻已品得差不多了,他一壁奢望着宣臻会将荷叶碗分给自己,一壁又为这龌龊痴欲而自我唾弃。
宣臻既未放任他对壶牛饮,亦未将荷叶碗与他共享。
他反手从背后拿了只银槎杯出来:少饮。
程轶之:
他满斟一杯一饮而尽,甜绵微苦的滋味在口中迸开,紧随其后的便是辛辣,还羼杂了山柰、当归与香排草的药味。
程轶之死活不想露怯地咳出声来,可忍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宣臻焉能瞧不出端倪,慵懒地将双手支在身后的琉璃瓦上,浸过竹叶青的语调悠长缠绵。
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
程轶之艰难地咽下酒水,随意揩了两把眼睛,抬头正待言语,却见宣臻因后仰而衣领散开,雪堆姑射一般的修颈与锁骨处
有几点委实令人难以忽视的红痕。
程轶之要出口的话戛然而止,噎得他如鲠在喉,嫉妒与自厌在灵台上声嘶力竭,分不清哪个更多些。
他又再次向杯中注酒,握着壶柄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直至银槎杯满得盛不下了,甚至溢出几滴,才仰头灌下去。
待要再倾注,宣臻却分出一指虚虚抵住他腕上青玉镯,令他扣着壶身的五指如当即失了知觉般僵木原地。
莫再饮了,回房歇息。
程轶之初次沾酒,彼时醺酣之下便生出几分情难自禁,也敢抬头与宣臻目光相接了,宣臻肌肤上铺了层月华,笑时眼中倒映皓影清灵。
怎么,觉得我是个老醉鬼?
程轶之急忙摇头如拨浪鼓:你才不是老醉鬼,你是酒中仙。
宣臻:
他不由失笑:你若用这本事去哄姑娘,想来明年便能带个儿媳妇回去祭拜双亲了。
程轶之倏地正色:我不哄姑娘,我只我
到底年轻,难免热血上头。
程轶之又往前挪了几分,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其实我
宣臻却淡声开口:程轶之。
有些无法挽回的话,最好不要开口。
便在那一刹,宣臻忽地明白周示所言确乃空穴来风。
若在平时,程轶之大约尚有几分投鼠忌器,可当下他直欲将胸臆之中万般心绪尽数吐露。
我倾慕于你,宣臻。
宣臻神情陡然寒肃下来,白鹤一般自屋顶翩然而下:你醉昏头了,一切俟明日再言。
你分明并不爱周示!程轶之落后他身后两步,如同垂死挣扎般道。
宣臻步履稍顿,随即便是一哂。
可我更不爱你,程轶之。
翌日,宣臻甫一推门,便见后半夜到彼时仍未止息的滂沱大雨将庭中木樨打得左右欹斜,程轶之浑身湿淋淋如落汤鸡也似,站在那一双木樨旁侧,辨不清树与人相较之下哪个更狼狈。
见了宣臻,程轶之上前两步,凝着宣臻疏淡的目色,揩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有些充血的喑哑:我已拾掇好了细软,打算去鸣玉山庄。
宣臻只以为他仍在胡言乱语,即刻否决道:怎么,嫌命太长,打算早日下去为沈兄尽孝?
程轶之迟缓地摇摇头,一撩袍摆跪在漫过脚背的积水里,向宣臻重重三叩首,字字掷地有声。
这段时日多蒙宣先生看顾,此后轶之生死皆由自取,先生无任何有负先考所托之咎。
宣阿臻,我会证明,我对你的感情,绝非年少浅薄的意动。
纵然宣臻特特与周示交代过切勿伤及程轶之性命,却到底低估了男人的嫉恨之心,程轶之打从踏进鸣玉山庄那一刻起,接受的便是顶顶严苛的训练与考核。
为苦其心志,痛上七日七夜才致死的阴诡之毒,便在第七个白日给予解药;血流七日七夜才咽气的毙命之伤,便在第七个白日包扎止血。
刑堂、药司每每研策出新的酷刑、剧毒,往往由程轶之率先体验过,他在血泊中几乎意图咬破舌尖求死时,周示便在不远处冷眼瞧着。
瞧着他在最后一瞬放弃寻死的念头,又继续拼死咬牙忍耐着。
最为危险的诛杀对象中将近一半都移交与程轶之,令他每每刚从上一场刺杀的生死边缘挣扎过来,便要再次赶赴下一程以命相搏的刀山火海。
最惊险的那一次,他险些与暗杀目标同归于尽,尸身被人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岗,在野犬意欲啃食其肌骨时,撑着最后一口气将匕首刺入了它嶙峋的喉管。
失血过多令他难以抑制地抽搐起来,冬夜里朔风刮过四肢百骸,冷得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