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不知多少年,“鸟”第三次见到了男人,这一次是在纽约街边的圣诞节橱窗里。
男人的四肢都不见了,只剩下头颅和上身,断肢处,被大朵蓝紫色洋桔梗遮住,一条条孔雀蓝的玛瑙珠子挂在他的胸前,他的头上缀满了大簇天蓝的绣球花,遮住了半边脸,头发被高高固定起来,像一个大花篮,珍珠与宝石在花丛中闪闪发亮。是“鸟”第一次见到男人时的样子。
两包生理盐水挂在两侧,维持着基础的生存,细细的塑料管扎进断肢,反射着橱窗里炫目的五色灯光。
男人被彻底改造成了一个纯粹供审美之物,一个只有半截身子的橱窗模特,异常美丽的,不言不语的,濒死的模特。可“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没有犹豫,放火烧了这家叫做“巴黎”的时装店,在一片混乱中,用手枪砸碎橱窗,抱起男人跑回了家。
“鸟”的家里没有灯,过道上堆满了垃圾与玻璃药瓶。
他把男人摆在桌上,摆在在一个寒蝉标本的旁边。
我终于找到你了!
“鸟”气喘吁吁,像一条老狗。
他抚摸男人略微僵硬的脸,看见被花丛遮住的左边眼眶里,镶着一颗绿玻璃制的人工义眼。
他们把你的眼睛挖去了?
是三K党干的吗?还是黑豹党?波尔布特?是门格勒想用你做实验?还是卡利古拉要拿你来装饰他的宫殿?
到底是谁伤害了你?
男人的舌头也被拔掉了,用仅剩的右眼默默注视他。
“鸟”意识不到他在跟一个永远不会回应的对象谈话,他对于自言自语十分得心应手,无需思索就能流露心底的话。
他说:
我找到了一种新品种的蛾子,雌雄同体的美丽非洲大蛾,和你一模一样。
说着从杂乱的书柜里掏出一份手稿开始朗声念:
天蚕摩斯拉,节肢动物门,昆虫纲,鳞翅目,摩斯拉属大型蛾类,翅色鲜艳多为金色,翅中各有一翠绿圆形眼斑,前翅为直角三角形,后翅肩角发达,某些种的后翅上有燕尾。触角双栉状,胫节无距,无翅缰。
天蚕摩斯拉在三千年前就停止在交配、生殖方面的进化,成为了一种性别同态的昆虫。具体表现为“雌雄嵌体”,也就是说,它们体内雌雄两种染色体杂乱地混合在一起,能够根据繁殖需要或者环境胁迫需要,任意改变鳞翅颜色和触须长度,改变生殖器性别以及性取向,同时产生卵子或Jing子结合,极端情况还可以自我繁殖后代。
“鸟”的声音越来越亢奋。
摩斯拉就是你存在的证明,我亲眼看见了,一个生物可以只是它自己,它能够摆脱性别的束缚,成为任何它想要的模样!
可是…他们不信!他们不信!
他们说我的研究是“极端性别虚无主义”,“以狭隘的文化偏见侵犯科学Jing神的纯粹与客观”,讥讽我是个“疯子”!
可我终于找到你了,我要向他们证明你的存在!
男人仿佛也认出他来了,翠绿的右眼里闪烁着认同的喜悦。
你怎么把自己打扮成了胸像?你的艺术对这个时代而言为时尚早,你总是比别人先行一步。
我这几年常常看见你,在电视上,你一会儿叫Sylvia Rivera,一会儿叫Boy George。
他转过头,电视里正在播放热门摇滚乐《Heroes》。又补充到:
现在你又叫David Bowie。
很多人都在模仿你,他们把你叫做坎普(Camp),说你是颠倒众生的缪斯,败坏道德的毒药,故弄玄虚的坏品味,他们都批判你,爱戴你,效仿你,鄙薄你,迎合你,讨好你,解构你,误解你…
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这个时代终于准备好迎接你了,不会再有人骂你变态,再朝你扔可乐瓶了。
这个时代终于准备好迎接你了!
“鸟”一遍一遍呼唤着这个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
发疯似的在房间来回踱步,脚边的瓶子被撞开,乒乓作响,地上一片狼藉。
可男人不言不语,翠绿的右眼平静得像一汪湖水,像一汪湖水平静地映着他的脸。
仿佛男人不在那里,仿佛他的灵魂早在许多年前就飞到九霄之上,徒留一个美丽空洞的躯壳。
……
最后“鸟”安静了下来,房间里只有电视在呱噪。
“鸟”终于意识到他在跟一个永远不会回应的对象谈话,他被哑默无言的挫败感折磨,意识到自己只是在自说自话,徒然絮絮不休,他感到一阵绝望的难堪。
大脑嗡鸣,他和着电视里的歌词,断断续续地念叨:
“…但是我们却能永远打败对手
…在安宁中,我们亲吻着,将羞辱丢在他们的身上…”
他突然大笑起来,像一只被疯狗衔住尾羽的鸟一样大笑,最后笑着笑着,把枪口对准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