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有没有在看账本,只是头兀自低着,说:“段家事业已迁至香港,我已是段家人,便没有离开的道理。”
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来看阿秀,说:“你如今已有身孕,以后不要再做服侍人的活。”
“阿秀照顾少爷习惯了。”阿秀低头抚上自己的小腹,无声笑了笑。
“回去的船票我已替你们安排妥当,一个月后开船,你跟齐哥也该准备准备了。”
阿秀发现自己有身孕时,小腹已有了明显的凸起,齐耿抱着阿秀流了一脖子眼泪,喜悦过后是迷茫,是段轻言主动找上齐耿,要他带着阿秀回天禄镇结婚安家。
段轻言说:“人的感情是流动的,性取向也是。”
齐耿听完豁然开朗,紧紧抱着段轻言不肯撒手。
阿秀一开始闹着脾气不肯走,想留在段轻言身边照顾他,段轻言却说:“如今战火已停,你跟齐耿回大陆安家,对孩子也是好的。”
提到孩子,阿秀便不说话了。
陈管家已至风烛残年,段轻言每天都会去医院看他,一开始两人还能交流,到后来,陈管家戴着氧气面罩,已说不出什么话了。
陈管家在阿秀跟齐耿离开的前几天断了气,临走时意识已经模糊,紧紧抓着段轻言的手不放,嘴里断断续续说着:
“老爷,我没把你两个儿子顾好,我没脸去见你……
“幸好,幸好,段家还有小少爷……”
阿秀靠在齐耿肩上泣不成声,段轻言的眼眶也红了,眉头不断打着颤,他紧紧反握住陈管家的手,但陈管家的手只是越来越无力,直至最后垂了下去。
陈管家这一闭眼,算是彻底结束了他在段家四十余载的岁月,从毛头小子到白发苍苍。
处理陈管家后事时,段轻言才发现,他的妻女早在几年前就在战火中双双离去。
陈管家的骨灰最后被阿秀和齐耿带回大陆,撒在了黄浦江上,算是了却他的夙愿。
阿秀走之前帮段轻言物色了个新佣人,是个四十好几的中年女人,姓林,大家管她叫林婶,几年前因战乱偷渡来港,在香港的贫民窟安了家,做事手脚麻利话又少。
阿秀挑选佣人时甚挑剔,在林婶来之前,她已经赶走好几个女佣了。
“都说了少爷不喝牛nai,你买这么多牛nai是全给自己喝的?”
“少爷不喜欢领子上有褶子,你就不能再熨平些?”
“少爷睡眠浅,你走路小点声。”
……
挑到最后,阿秀甚至跑去跟段轻言说她不想走了。所幸林婶来了。
阿秀跟齐耿走的时候,段轻言没去公司,要琛叔带他去码头为两人送别,琛叔定居在香港辅佐他已有三年。
码头的风吹来附近喧哗的市声,轮船汽笛声响亮,催促乘客的脚步。
阿秀终于一步三回头离开了,捧着半大的肚子,还不断用衣袖拭去泪水,她对身边的齐耿说:“他哪是不能回去啊,他是不敢回去,他不能面对二爷已经死了的事实。”
看着阿秀的背影远去,琛叔在身边对他说:“少爷,走吗?”
“二爷来的时候,也得从这个码头上岸吧?”段轻言似是自言自语,又像对着琛叔发问。
“少爷,下雨了。”琛叔说。
段轻言抬起头,细碎的雨滴已飘到他脸上,空气陡然冷冽起来。
段轻言浅笑道:“兴许是二爷不喜我说这自欺欺人的话,在天上下了雨警示我来了。”
两人往回走时,琛叔开口道:“福利院那小孩,少爷确定要领养吗?”
“我听闻那小孩也是雨夜被送至福利院门口,倒是与我有几分身世的相似……”
段轻言话只说了一半,琛叔已知他的心意,便低头沉默了。
“过几日该是二爷忌日了吧。”段轻言偏头看向琛叔。
“少爷不是一向都不相信?”琛叔一愣。
“若是他没死,却瞒了我这么多年,我也当他真正死了。”段轻言淡淡说。
琛叔一扯嘴角,却发不出什么笑。
大陆和平以后,段轻言才发现了琛叔的反常。琛叔膝下无子,几年来未曾离开过香港,今年却常常向他请假,段家参股了香港怡古轮船公司,段轻言要调查琛叔的行踪并不难,一查才发现琛叔每月都要回一次上海。
有一次,段轻言试探着对琛叔说:“我前几日在香港遇见个人,像极了二爷。”
琛叔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段轻言追着说:“因为二爷在上海吧?”
琛叔背过身去,只说:“这么多年了,少爷你节哀顺变罢!”
段轻言常梦见段路昇推门进来,像在段公馆一般,俯身给他一个吻,再抱着他一同睡去。
只是醒来时,偌大的床永远只剩了他一人。
他开始恨,恨段路昇弃他一人,令他独自苟活于世,活成了这不人不鬼,半人半鬼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