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一回头,这人她却认识。宝顺洋行副买办徐润。他生得唇红齿白,留个喜庆的八字胡,一双眼神如同春风,好像看谁都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一般洋人轮船航行,都会有个随船买办,跟沿途华洋机构进行一些复杂的交涉。
徐润只在棉花收购点见过几次林玉婵,印象不深;但他跟苏敏官却是老熟人。赶紧笑着拱手:“误会,误会。这船副脾气不好,别跟他一般见识——要一间空舱是吗?还不马上去安排?就那间洋人休息室就行,地毯撤掉,柜子封好,挂的画也摘下来!等洋老爷回来别让他察觉,不就得了!这是沪上有名的少年英才,是我白手起家的老乡,谁也不许怠慢!”
虎落平阳被犬欺。徐润格局大,不是那条狗。
做买卖嘛,几起几落、东山再起的太多了。互相还得留着余地。
苏敏官打着Jing神,谢了徐润。
“不是我说,敏官。”徐润一边引路,一边颇为遗憾地说,“当初我们几家洋行笑脸相迎,白花花的银子堆出来请你合作,你不给面子;现在怎么着,终于知道生意不好做了?敏官,认输不丢人,年中我跟着炒地皮,亏了大半身家,现在不也从头再来?你那么年轻,那可以再来洋行嘛!你以前又不是没干过!……哈哈,这位是你的太太不?还没道声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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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坐在熟悉而狭小的船舱里,环顾空荡荡的四周,觉得还不错,看面积算头等舱,按条件算二等舱,单人床铺虽然小,但按照以前的经验,足够两个人睡了。
也只有靠耍无赖,靠人情关系,才能在外国人的地盘上争取出一点正常的待遇。
苏敏官依旧沉默无语,认真盘点两人的行李,往床架子上铺被褥。
在天津度过的那段世外桃源般的日子,一夕之间,似乎已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他的眉眼重新染上Yin郁,举止间有些无所适从,好像一头被赶出了领地的狮子。
林玉婵朝他张开手,要一个抱抱。
他顺从地拥住她,下巴在她额头的碎发上蹭蹭。
他以前多么争强好胜的性子,今日却意外的疏懒,不愿跟人争论。眼中明显闪着消沉。
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没法对别人道出真相。只能躺平接受奚落和嘲笑。
“阿妹,”他小声抱怨,“他们把这船改得乱七八糟。”
林玉婵沉默片刻,跟着他一起口诛笔伐:“还脏。”
“好位置都给洋人。让船上的中国人都不痛快。”
“油漆颜色也不好看。”
“轮机室的人上工不洗手,舵柄都黑了。”
“……”
林玉婵不想再继续这个声讨接龙。她捧着他的脸,认真地说:“我会还……”
“谁让你还了?我让你写借条了?”
苏敏官忽然动怒,甩开她手,自己面壁生气。
归根究底,他有的选。一切他自作自受,故意给自己找别扭。
但他的无名怒火也就烧了几秒钟。他回头,看到林玉婵苍白的脸色,眼中闪过歉意。
“对不起。”
林玉婵摇摇头,一点也没怪他,只觉得心疼。
他也不是头一次经历一落千丈的时刻了。但这一次又不一样。幼年时的家破人亡,毁的毕竟不是他自己的家业;后来随船偷渡出广州,抛弃的洋行职位,原本也不为他所喜;唯有这一次,他亲手拆掉了他一砖一瓦打拼出来的高楼,留下一地狼藉的碎屑。
她尽量抿出微笑,改口问:“我能怎么帮你吗?”
苏敏官轻微地摇摇头。
“我以前,觉得前辈们痴傻,为着一个不可能的目标,浪费钱财和光Yin。”他忽然低声说,“可是我也并不比他们聪明,只是经事少些而已。我本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强,足够警惕,足够果决,就会在这个世上立于不败。”
他自嘲地笑笑,伸手闩门,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可是我未曾想到,只要在这中国大地上,大部分人的命运,都掌握在那一小拨愚蠢恶心的人手里,说什么‘我命不由天’的话,都纯属自欺欺人。
“你知道吗,当时我以为你的案子没有转圜余地,明知你就关在北京内城的哪个漏风的小屋子里,我却无能为力的时候,我真的有冲动,一把刀杀去紫禁城,哪怕落个千刀万剐,也要那里头的男男女女知道,别人的命不比他们的贱!”
他慢慢松开拳头,扭过脸,掩饰那一瞬间的失态。
露娜被人不爱惜地全速前进,轰隆的引擎声震着船板木墙,在他眼中震出颤动的微光。
林玉婵向下扳他的脖颈,踮着脚,在摇摇晃晃的船舱中,费力地吻那双迷茫的眼睛。
“他们迟早会知道的。”她轻声说,“不过,也许要很久。也不是一把刀杀去紫禁城就能解决的事。只要我们努力活着,一点点变得更强大,总会等到厚积薄发的那一天。”
“我知道。”苏敏官并没有被这个鸡汤式的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