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睡就睡到日上三竿。小厮敲门,说给少爷太太定到了最早一班的洋行船票,十日后启程。
林玉婵悲壮地下决心,这十天绝对不能都这么虚度!
她笑盈盈看着苏敏官穿衣。天津卫人民的审美不错,衣衫风格虽然偏老成,却有一种意外的厚实稳重感。让人觉得这个大老板日进斗金,无所不能。
……当然,也是他自己底子好。就算披块布,都是全雍和宫最帅的喇嘛。
但当苏敏官戴上帽子,有点别扭:“不合适。”
好容易托人买到的缝了假辫子的帽子,中年秃顶人士专用,式样就没得挑了。关键是照着北方旗人的头型来的,苏敏官往头上一扣,帽檐直接过眉毛。
林玉婵笑岔气:“我给你缝紧点。”
她忽然又忍不住懊恼:“我在北京马聚源,给你买了顶专门的圆脑袋帽子。”
可惜跟其他行李一起烧了。好可惜啊。
她忽然想起什么,叫道:“对了,还有!”
她几乎忘了!
匆匆忙忙翻旧衣。
宝良把她的行李一股脑运到自己的别院,她假装检查物件的时候,其实还是偷偷往身上塞了几样最重要的东西。
比如德林加1858小手`枪。但子弹火`药没多带,眼下只是哑枪一枚。
再比如,大栅栏市场手艺人捏的两个小面人儿,一个白娘子,一个法海。当时林玉婵想,不管丢什么,这一对有趣的手信绝对不能丢。
可是面人哪能保存长久。从口袋里掏出来,才发现早已干裂,碎成几段。各种颜色的碎末混在一起。
好像她那趟乘兴而来、却支离破碎的北京之旅。
林玉婵怔怔发呆,嘴角抽一抽,无来由的伤感,一扬手,想丢进壁炉。
苏敏官问:“是什么?”
不等她解释,他也多少猜到,从后面搂住她,在她掌心里扒拉那些碎面块。
“给我的?”他低声问。
她默默点头。
苏敏官笑着逗她:“面团做的,没让老鼠吃了,很不错了。”
他从那些残骸中,隐约看到一对俊俏男女的轮廓。想象她在风尘漫天的北京南城街头,守在个小手艺摊子前,比比划划地描述他的样貌。
他的心像是被一块温暖的手巾裹了一下,笑道:“面团不稳妥。我听说天津卫有‘泥人张’,捏出的泥人不怕风吹日晒。回头咱找他去。”
林玉婵故作为难:“谁出钱呀?”
苏敏官白她一眼,拢过她的手,将那两个面人的碎块倒在自己掌心,晃了晃,碎块不分你我地掺在一起。再取张纸包起来。
“埋花园里?”他建议。
林玉婵觉得不必那么隆重。但古人思维,带人面的偶像,即便是玩具,也不能随手乱丢。
于是终于有个借口出门。林玉婵把自己裹严实,熄了壁炉,带足银两,高高兴兴贴在男朋友身边。
走在厚厚天鹅绒地毯覆盖的走廊里,偶有其他洋人住客频频侧目,朝这对华人金童玉女微笑,有的还点头致意,轻声说:“gratulations!”
林玉婵脸红过耳,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没跟他拉着啊。
就这么像是来度蜜月的小两口吗?
……想想也是。除了度蜜月和官府买单,哪个中国人肯烧钱住这里。
把面人碎片悄悄埋在庭院花园里,沿维多利亚道边缘散步。走出租界,东北城角有戏院“大观楼”,楼下是茶座,两人叫了壶茶,远远听着戏,近处听着四下食客们的闲谈。
天津港是商贸荟萃之处,直隶总督驻地,京城洋务第一站。人们近水楼台先得月,总能打听到京师里的最新动向,有时被北京本地人还知道得快。
林玉婵听闻,太后的寿辰风风光光地过了,那寿宴上升起无数璀璨纸灯笼,一盏造价据说二十两银子,组合成福寿二字,堪称奇观;但也有人压低声音说,太后生日当天其实并不太平。有捻匪反贼混入京城,试图行刺太后皇上。所幸事泄,让兵马司的捕盗给截了下来,只小小地闹了一场。
大学士裕盛的独子宝良,在与叛匪英勇搏斗中,不幸身中流弹,不治而亡。朝廷格外抚恤,赠太仆寺卿,骑都尉世职。裕盛忧思成疾,已经申请致仕。
“裕大人这位子空下来啊。”聊天的老爷们煞有介事地分析,好像自己是紫禁城人事任免专家,“朝里怕是又风波暗涌喽!咱们做买卖的,得重新巴结点儿人喽!”
林玉婵和苏敏官对看一眼,眼中各有千言万语。
她彻底安全了。
宝良私下里那些追姑娘的荒唐行径,他守口如瓶,没敢大肆张扬;眼下宝良闭了嘴,裕盛一生笃信理学,顾念儿子身后名誉,不会也没Jing力追查。
从慈禧的角度来看,她这个被无端牵连进朝廷两派内斗的民女,被太后开恩、释放、恢复名誉之后,就静悄悄离开了北京城,没有做任何违法乱纪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