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英镑到几万英镑不等,取决于涉案金额的数量。不过如果原告胜诉,费用由被告承担。”康普顿小姐回忆,“我记得巴特勒先生最后胜诉,没花一分钱,只付了律师费。”
林玉婵:“我们没资格请律师。而且我们必须赢。”
“还有一个问题,”康普顿小姐咬着钢笔头,皱起秀气的眉毛,“因为已婚妇女没有独立人权,理论上德文不能出现在法庭,不管是作为原告还是被告。她更不能起诉他的丈夫,因为法律上他俩是一体的……如果要拿回她的嫁妆,唯一的方法是由她的男性亲属——最好是父亲——发起诉讼。而德文男性亲属,据你说,全都是已被正法的叛乱分子。”
林玉婵脑海里浮现出麦加利经理那张浮夸的笑脸。
——“小姐,你需要一个监护人……”
当代女性要想踏入社会,面临着诸多相似的障碍。“开办银行账户”只不过是其中最普通的一个。
林玉婵立刻道:“如果有其他人愿意替她诉讼,而德文签字表示许可——这有效吗?”
“可以。”康普顿小姐的卷发挡视线,她干脆从笔筒里抽支毛笔挽起头发,哗啦啦翻书,“但……只能是男性……英国籍的男性。必须是体面的绅士。他可以不露面,甚至人在英国也无所谓,但必须有男性站出来替她诉讼。”
林玉婵沉默。租界里的所有英国籍男性,加起来不过几百个。
马清臣可是正儿八经的大清官身,在英国也是根正苗红的世家子弟,人脉辐射四面八方。而租界里的居民大多是老练的投机冒险家。哪怕是最古道热肠的绅士,她能如何游说,才能让他冒着得罪马清臣、得罪大清官场的风险,去帮助一个无亲无故的中国女子?
屋内闷热,她推开窗户,深深呼吸一口花园里那带着shi气的草木味。
郜德文不谙英文,已经表态,请林玉婵和康普顿小姐全权处理诉讼的事。需要的材料她飞速找齐,她府里的马车、轿子、婢仆,需要的时候也都无私地借出去。
“真到见官时,我该出面出面,绝对不会扭捏。你们放心!”
可是……不管是大清还是大英,法律都不允许她出面。
林玉婵胡乱翻着容闳的藏书。有些书里密密麻麻,写着褪色的陈年笔记。
容闳当年在香港攻读法律,是抱着为大清国改革法治的宏伟设想。那时候,他的志向很青葱,觉得“依法治国”能解决所有问题,并且认真考虑了许多英美法系在中国社会里的入乡随俗问题。
林玉婵忍不住想,要是能有互联网……不,哪怕有电报电话,让她能请教一下这位身在美国的法律专家就好了……
没有外援。只能是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女生,自己想偷偷办法。
忽然,风吹紫藤木叶,哗啦啦的声响伴随虫鸣,突然清明之极地冲入林玉婵的耳膜,在她的脑海里汇成一道转瞬即逝的光。
“康普顿小姐,”林玉婵快速问,“如果……只是如果,德文能找到一位身在英国的绅士,代替她进行起诉。那位绅士无暇分`身来华,他是不是也可以指派一个次级代理人,来替他出庭、作证、完成诉讼的流程?”
康普顿小姐放下钢笔,用心思索了好一阵。
“应该可以。”
林玉婵:“那这位绅士的代理人,未必一定要英国籍,对不对?我听说有洋行老板应诉时人在海外,于是让自己的中国买办代劳……”
康普顿小姐点头。
“这个代理关系,确实不受国籍限制。因为诉讼的法律主体依然是德文,或者那位替她出面的绅士……相当于雇佣一位外籍律师……”
可是她随后更加疑惑。
“可是露娜,你思考这些有什么用?我不觉得德文会认识任何一位除了她丈夫之外的英国绅士……更别说人在英国!难道你有相关的人脉——不不,你要是那么厉害,马戛尔尼先生也不敢从你手里抢钱。”
林玉婵:“……”
扎心了。不用说这么直白的亲。
她苦笑一下,随后信心十足地坐到康普顿小姐对面,双手对拢起来。
“不。”林玉婵说,“有一位身在英国的绅士,他虽然与郜德文夫人无亲无故,但对她的遭遇深表同情,愿意替她完成这个诉讼过程。他虽然深居简出,不善社交,但文采斐然,声誉卓著,上海英租界里的许多侨民都拜读过他的文章大作。他的名字叫E.C.班内特。”
康普顿小姐慢慢捂住嘴,脸色发白,有点喘不过气。
“或者K.伍德。或者随便你的哪个笔名。”林玉婵嘴角微翘,为康普顿小姐扇扇子,“说真的,下次找我的时候不用把腰束得那么紧。”
康普顿小姐夺过她手里的折扇,快速给自己扇风,托得高高的胸脯一起一伏,被林玉婵这个大胆的设想逗引得心驰神往。
“E.C.班内特!”她格格娇笑,”我相信很多人会对这位老辣而犀利的记者怀有好感。嗯……不过K.伍德善良淳厚,下笔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