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栈今日已经打烊,这姑娘却突然找来,顺着沙土街道一路跑,跑得风尘满面。她身后跟着两个水手打扮的大汉,腿脚倒腾飞快,竟险些追不上她。
然后她叫门,开口就是天地会暗号。茶栈伙计犹豫了一下,开门迎了进来。
林玉婵喘匀了气,跟茶栈伙计寒暄两句,直载了当问:“请问安庆城内,有个什么军械所之类的去处吗?”
一边说,一边打量茶栈内部。
寥寥几架样茶,不多,却摆得赏心悦目,标签上细致地标出了品种、产地等基本信息。
看来这店里的伙计不仅细心,而且闲。
那伙计听了她的问话,一怔,拍腿说道:“姑娘说的是安庆内军械所吧?前年两江总督驻扎在咱们城里,招揽了许多幕僚帮办,聚集一处,实验那些新式军器,从洋人那买许多东西……”
林玉婵喜道:“对对,就是那里!”
容闳的记忆还是挺准的嘛。
当初容闳逃脱牢狱之灾,回到上海,向一众博雅伙计叙述自己的死里逃生经历时,就曾提到,自己是在曾国督帅行署中,某个“军械所”谒见的曾国藩。
具体在哪,容闳不知道;但后来苏敏官得到安庆义兴茶栈的情报,确定容闳是被带去了安庆。当时曾国藩确实在安庆驻扎。
曾国藩手下网罗了诸多幕僚,包括许多容闳的西学友人,都先后聚集在安庆,为新生的洋务运动出谋划策。
当时林玉婵只是感慨,多个朋友多条路。容闳若不是恰好有朋友在曾国藩处做事,他也不会被推荐给曾国藩,不会有后来的际遇。
至于容闳提到的什么“军械所”,当时她没多留意,记得并不太清晰。
所以今日下了安庆码头,先直奔义兴茶栈,问个清楚。
茶栈伙计三言两语,向林玉婵告知了安庆内军械所的所在。
“城西门倒扒狮街马王坡,那个彩画大宅院,以前是太平军的英王府,如今就是内军械所——姑娘小心,那里头怪人怪事多,常有爆炸声,你慢着些走!”
*
一刻钟之后,林玉婵站在彩画大宅院门口。
身后呼哧呼哧有人喘气,义兴的两位船工大哥刚刚追上,生无可恋地结巴:“林姑、姑娘,我们已经十年没造反了,体力生疏,你体谅着点儿……”
林玉婵全身血ye飞速涌动,手臂上汗毛根根竖起。和以往遇到危机一样,又陷入了那种无端的、应激性的亢奋。
露娜出故障不怕,可故障的同时,轮机长受伤昏迷,以致无法快速修理,这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很严重了。
如果明日露娜无法按时启程,义兴面临巨额索赔。
她自己的行程也会被全部打乱。要知道,她满打满算,才抽出一个月来探访棉花市场。要是没能如期回上海,耽误了海关茶叶公布中标不说,博雅的老伙计们怕是得急疯,以为摊上第二个容闳。
谢天谢地,轮船抛锚在安庆附近。如果运气好,安庆内军械所里应该有大佬,能帮忙解燃眉之急。
毕竟,中国第一艘蒸汽轮船“黄鹄号”,就是这里造出来的。
冬日阳光珍稀,天色马上黑了。来不及等苏敏官回来商量,她决定自己先去碰碰运气。
彩画大门紧闭,门口守着两个散漫的兵丁。
林玉婵余光瞥一眼身后的会党大哥,底气十足,整理出无害的笑容,凑上去探口风。
“长班老爷……”
不出意料,得到四个白眼,四个字:“你是哪个?”
林玉婵待要再努力,后头两位大哥喘匀气,直接过来代劳,摆出市侩的笑脸,一唱一和地跟兵丁套近乎。
还是男人刷脸管用。这次兵丁态度好些:“要来找谁?这里的先生们都是大帅门人,都忙着呢,没正事不轻易出来见人。”
林玉婵想了想,试探问:“雪村先生——徐寿在吗?或者华衡芳先生……”
兵丁本以为这几个外乡人是企图混进去的卖货小贩,没想到这姑娘真的Jing准说出了军械所内几个洋务帮办的名字,一时间惊讶不已。
“徐先生在。不过提醒你啊小姑娘,他忙着呢,顶多能跟你说两句话。要是误了研制军器的正事,哼,我们是不会客气的。”
两个船工大哥也惊讶不已。没想到林姑娘这么轻松就叫开了衙门的大门。他们还有一肚子油腻社交伎俩没用上呢。
赶紧跟上。
军械所内到处都是高大棚户,外面堆着砖头木柴之类,白天是厂房,晚上是工人宿舍。现在大家都歇了工,里面传来打牌嬉笑的声音。
这就是当时曾国藩接见容闳的地方。没有豪华厅堂,没有花园流水,只是个烟火熏天的大建筑工地。
绕过两道砖墙,杂草中一处极不起眼的小院落,可能只是过去英王府的下人住所,如今是中国近代最伟大科学家之一的宿舍。
一个耳聋眼花的老仆出来应门,大概连林玉婵是男是女都没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