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芸芸的话颠三倒四,完全没有逻辑,但少年听懂了。
怎,怎么救?两只漂亮的狐眼通红,厉骞狐疑地看着母亲,他当然愿意救她,他这辈子只有她一个亲人,甚至常常偷偷在想,愿意自己去死换阿妈恢复健康。
谢芸芸又笑起来,她很满意儿子的反应,眼角流动着瑰丽的光,温温柔柔地在他耳边说了最后一句话。
顶多五分钟,右手边的病床上就彻底没有声音了。
这还不是噩梦中最为恐怖的画面,因为少年还心存希望。
十三岁的厉骞坐在病床旁边,按照谢芸芸的吩咐,眼睛死死地盯着弧形额电视屏幕,右手则用力按着止痛药剂的红色按钮。
用的力气太大,手背上的小水泡看起来都要爆掉。
当天电视屏幕在演奏一场远在蓟城的儿童音乐会,弹奏钢琴的小姑娘姓汤,碰巧是鱼汤的汤,小姑娘看起来比他要娇贵的多,长长的卷发上系着纯白的蝴蝶结,被主持人称为钢琴天才,但看起来比营养不良的他还要矮上不少。
这就是天才生活的世界吗?
电视屏那么近,可他却觉得那里面的东西都好不真实。
那个小女孩永远也不可能存在于少年所处的生活中。
耳边是悠扬的钢琴曲,指尖灵动轻快的敲击,十三岁的少年竟然听出伤心的感觉,该开心的,他救了阿妈,可眼泪顺着眼角不停地流,掉进大张着的嘴巴里苦得不像样。
那天厉骞按照母亲的要求,转过头不去看她,帮她结束了她短暂又潦草的一生。
可是等到整场演奏会都结束,小姑娘弯腰对着观众谢幕,门外传来陌生人的叩门声,厉骞才忍不住回头,却没看到母亲像她所说的那样重新活过来。
这才是噩梦中最为让人发疯的地方,谢芸芸的脸蒙上了一层灰度,好像上帝突然在她脸上撤走了光,于是她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
狰狞的嘴角近乎裂开,她笑得像是恐怖电影中的杀人小丑。
厉骞用力扑上去摇晃她,可她没有醒过来,那双眼睛直直地瞪着走廊,死都不肯瞑目。
但是她分明告诉了他,只要死掉,阿妈的人生就可以重新来过。一切都还有的选。我们都可以有的选。
噩梦里的那时的厉骞还不知道,谢芸芸对他讲过的,关于厉家的疯言疯语都是真的,但唯独他这个儿子是假的。
他自始至终是个情感的替代品,这世界上本来已经有了一个厉骞,他的命是捡得,名字也是偷来的,所以谢芸芸才能做到那么残酷,为了从痛苦中解脱不惜撒恶毒的谎,让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噩梦做了许多次,最刻骨铭心的不过就是那句魔法一样的谎言,只要死掉,人生就可以重新来过。
这话多像会治愈厉骞这种烂人的童话,临终最佳台词都带着强烈的致幻作用。
被毁掉童年的人生总是缺少几块至关重要的拼图,比如乐观,比如向上,报废人像大修过得的旧车,除了被碾成废铁,更加没有感情上的自愈能力。他们很容易过度依赖别人,也更容易被人轻易伤害。
怎么会不想重新来过?一万次的想,所以后来在第二个家中绝望到选择自杀时,他都没有犹豫片刻。
以为习惯了这种静静流淌的梦,任它们流淌进血管里滴答滴答,但今天他意识一直半清醒,用力向所有的梦境嘶吼着不要。
床上的厉骞开始大力拧动眼球,梦话像胡乱咀嚼的剩饭,汗水像雨淋浸透他身体,挣扎了十几分钟,他终于如愿从梦里清醒过来,像溺水的人,伸手下意识胡乱去捞。
还好一下就抱住汤曼青的腰。
他今晚终于不是一个人,这里是彻夜灯火通明的酒店,也不是任何一个人关上房门就变得隐秘又可怖的家。
尽量平息癫狂的呼吸,怕旁边人觉察,黑暗中,厉骞近乎贪婪的,一眨不眨地看着汤曼青姣好的睡颜。
这是他哥哥厉骞的情人,现在,也是他厉骞的心上人。
次卧的遮光窗帘没有拉紧,一道月光从窗外找到进入房间的契机,坚持不懈的,将汤曼青的眼睫点亮。
厉骞伸手帮她遮住扰人梦境的东西,月光被隔断的一瞬,好像断掉的绳索,汤曼青三个字像敲钟,在厉骞脑中嗡鸣。
老旧的记忆也会有新的变化,厉骞突然记起那电视机上出现过的演奏者名单。
是她,姓汤的小女孩竟然是她。
眼眶一下就烫了,冥冥之中大约有天意,可神又会眷顾他吗,怎么会给他这么厚的大礼?
厉骞捂着嘴喉头哽咽,汤曼青已经皱眉翻个身,彻底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
心脏应该像地震吧,因为瞳孔已经缩成非人的样子,全世界没有任何人知道,凌晨四点钟,鸟都没醒,厉骞像鼻涕虫一样躲在自己的臭壳里,心里突然多了一个好微小的秘密。
这秘密好像微不足道,但太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