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诗年迈的母亲在堂屋里,翻检着一个个打开的箱笼,亲自为她的女儿拣选嫁妆。纷涌的泪水流出母亲慈爱的眼睛,既喜又悲:“我以为你都不会嫁人了……”
年轻疲惫的弟媳拥着香炉,满头珠翠,仆婢成群,拘束地正坐在椒香缭绕的暖榻上,抬起温温柔柔,幽幽怨怨的眼睛:“长平侯家里如何,姐姐自知道的。一旦嫁去了,便是当家夫人,只对着一个夫君,连拘束都没有。姐姐和长平侯自小就好,这些年长平侯孤身一人到三十岁,没一个姬妾,结果到最后又娶了姐姐。现下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他等这些年,只是为了等你愿意。姐姐,一个女人想要的东西,你都有了,难道还有什么不足吗?”
阮诗淡淡一笑,回答她:“我自是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十九岁的阮诗,会因他的爱情和誓言而恐惧,畏惧那爱情再绚烂,誓言再坚执,也只是暮春时节的叶与花,是她没有资格拥有的东西,终有一日会被尘世间的疾风骤雨轻易摧折。何况他衣衫翩翩像青云乘着东风越飘越远,而她逐渐陷在滚滚泥尘里只能望着他的背影。他们之间的鸿沟像高山与大海,她无力跨越,便只能站在岸边看他远走。她翻来覆去地做梦,泪水沾shi了枕头,最终怀抱着巨大的惊怖和决心,将定情的玉佩退还给他,从此人间天上各自安好。
二十九岁的时候,阮诗一丝不苟地穿上鲜红的嫁衣,静静地注视着妆镜台里苍白寡淡的容颜,怀抱着前所未有的笃定,拾起鲜艳的绢花,一枝枝插进Jing致的发髻里。这座京城里,有一百个家世显赫的大家闺秀,一千个如花似玉的美貌少女,一万个温柔贤惠的娴静淑女。她们中的许多人,都会用罗帕掩住羞涩的脸颊,藏身在绣阁的窗纱后面,向着身份尊贵而年轻绝色的长平侯的车驾抛下鲜花。但是这个世上,只有一个阮诗。她会拥有自己所爱的人,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手中。
她穿戴着庄重的凤冠霞帔,向垂垂老矣,却洞悉一切的父亲下拜:“女儿想好了,永远不会后悔。”
“那就去吧。”父亲缓缓地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再说。
她曾在一刹那间觉得心满意足,却又迅速涌起许多遗憾悔恨与美中不足。陪嫁的丫鬟仆妇搀扶着阮诗下了轿,簇拥着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她抬起头,宾客们语焉不详真伪难辨的笑容从重重纱影里一掠而过,最后只剩下了夏初英俊修长的身影,站在她的前方。她所爱的人,正先行一步,在盛大锦绣的庭院里等待着她。笙箫鼓吹一瞬间寂静而无声,她恍惚看到自己登上冷峭的高山,在庄严而无声的殿阁下,静谧的流云浮上山巅,像羽化千年的仙子飞过碣石。夏初站在高高的玉阶之上,露出欣慰而喜悦的微笑,向远路而来的她伸出手……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三王不远,山川有灵。今有后生士女,阮诗与夏初,结发为誓,合卺为凭,蒲苇不改,磐石不移。终身相依,永不相忘。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前生后世,永为夫妇……”
他们正当盛年的时候,与自小私定终身的人三书六礼结为夫妇,写完了世上人人可羡的才子佳人的话本。可惜天时相差,行路迟迟,他们在最美丽的时候,仍然徘徊在樊笼之中,山脚之下,只能遥遥地仰望着白云袅袅的高山峻岭。他们各自的跋涉,还远远没有走到尽头。
第二天阮诗一反常态醒得很迟。她没有公婆要侍奉,下人向主母磕头行礼的规矩也一概免除。她不必小心翼翼地在厨下洗手做羹汤,也不必严妆端坐像一个雕像接受朝拜。只有夏初斜倚着床柱握着一卷书打发时间,一直等她醒来,在凌乱的鬓角上印下一个天长地久的轻吻。他们一共有九天的休假可以消磨,这段时间里他们恢复了绝对的自由之身,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缚住他们轻快的脚步。阮诗从枕上坐起来,欲盖弥彰地用手指梳着鬓发,转眼望着窗格外面的花影,绚丽的日光里照下的细碎的光斑——她有一个长久的妄想——回头望向夏初的时候,四目相对,她确信自己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相似的梦境。
一场冠盖压城,官宦满席的大宴之后,长平侯府闭门谢客了八日。那天日暮时分,自侯府的角门悄悄地逃出了两个轻装简服的黑影,趁着无人注意,便没入了黄昏之中。
绿叶成荫,山峦如聚,他们穿过宁静的林木,小心翼翼地寻觅着前人足迹踏成的依稀道路,向高高的峰顶走去,夏初走在她的前面,手里挽着长剑,遇到盘曲在路上的荆棘乱枝,就用晶莹的剑刃斩开。白雾在山谷里汇聚成翻涌的云海,如水的朝阳从海上升起。她薄薄的衣裙上沾满了草叶的露水,结在长发上变成璀璨的珍珠。
“……大禹平水土,名山川,以德而天下治,相传昔时宫阙高台,便在此山之上。”
“先王距今,何止千年。咱们上到山顶上,能看到几块青砖,一抔土石,就算幸运了。”
“那也无妨,说到底,宫阙楼台,都是一时一代的死物。敬拜先王又不是执着于死物。你我登上山顶,为的是领略先王如何借山川之灵秀,俯仰天地之大观,领悟万物循行之道……”
夏初说着说着,忍不住便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