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红盈最近发现了一件事。
她可以感到,骆宸这段时间,似乎很不高兴。那种不快之意勾写在他微笑时的眼角眉梢,分明尖锐得很,却又偏偏被化成了风淡云轻的事物般,轻快地笑了出来。
别人好像没有发现他不高兴,林红盈想。直到现在,她也还是会暗暗地观察对方,这是一种隐晦的习惯,而惯性不是那么容易中止的。
她依然躲在自己狭窄的世界里思考着对方,并没有强求要得到什么结论。她早就知道,宇宙的终极是热寂,那里没有任何结论。
补习班的男女厕所分开建在了楼层两侧,女厕在十分偏僻的转角后面。林红盈从厕所隔间出来的时候,看见三个同班的女生正好整以暇地等着她。
她是很容易被人欺负的类型。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这种分类,她想,应该是有的。
有个女生伸手来推攘她,还有人肆意拉扯她的长发,居中的女生很是趾高气昂地俯视她,高声命令她赶快把身上的钱都拿出来。
对于她们而言,这只是一个欺负弱者、玩弄权威的社交小游戏。
林红盈保持了沉默,她身上没有钱,所以眼前的女生很快就朝她扬起了手。而就在此时,女厕的所有人都倏然听到了转角外传来的一声暴躁的异响。
女厕外的转角处放着一台自动贩卖机,现下听起来像是正有人在恶狠狠地踹它,于是它不得不发出了求饶的哀鸣。
那些女生互相看了一眼,意有所指地朝林红盈冷笑了一下,伸手推开她,便从另外一个出口走掉了。
林红盈整理好被弄乱的衣服,她走出女厕,没有很意外,见到转角处的自动贩卖机前站着的人是骆宸。因为会救她的人,屈指可数。大部分的人,都只会视而不见。她只是有些意外,若是以往,对方不会用这么粗暴的方式警告人,多半是会笑着在外面提醒说“你们这样不好吧,同学?”。
对方最近心情果然很差。
在冰柜玻璃的镜面反射里,她与他的视线短暂相交。对方的神情是她未曾见过的冰冷,少年眉目之间残存着某种无法消解的戾气,是人们只要见上一眼就完全能够体会到其中晦暗意味的那种狞恶。而在天窗斜投下来的光影错位里,那反倒愈发勾勒了少年面容里的那些棱角,呈现出与他平常截然不同的一种暴力式美感。
然后,他笑了。
没有经历过类似场景的人们,很容易误以为这之间的上下衔接是存在着所谓的过渡的。但,没有。
在镜中,少年眼神残酷的下一瞬便是温柔如水的笑意,其中流畅自如地变换,就有如视频切帧那般轻盈无痕,从容完美。
十分自然地,他亲切地对她笑了起来,是那种惯常的令人心生甜蜜的柔软笑容。少年弯**从自动贩卖机的取货口拿出掉下来的苏打水,他偏过头,示意般地柔声询问她:“你要喝吗?”
面对此情此景,林红盈忍不住生出了难以形容的诡异感。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骆宸只是微微笑了笑,他完全没有在意,径直便准备离开。
“谢谢。”见到对方即将离去的侧影,她轻声说出了这句话。她其实已经向对方道谢过很多次了,她忽然间意识到。
听到这句话,骆宸微微看向她,他的眼神温柔得没有半点变化,唇角却平静而淡漠地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容。
“别人是无法帮你的。”少年说,以一种无机质的冰冷语调论述——他既不共情她,也不怜悯她。
我知道,林红盈在心里低声回应。骆宸没有停步闲聊的打算,可不知为何,她忽然很想极力抓住一些东西,于是没有分寸地紧紧追问对方:“举手之劳,就不值得感谢吗?”
继续往前走回教室的骆宸一边百无聊赖地把玩手中的苏打水,一边漫不经心地淡然回应:“随便你,如果你觉得那有意义的话。”
——他依然在发光。
与以前唯一不同的是,林红盈现在已经明白——她曾以为那样的光芒来自于对方的温柔和明媚,其实不然,那样的光芒来自于对方内心深处正时刻燃烧的Yin郁和无谓。前者的光芒是可以轻易接近的,而后者的光芒,却教人不能直视。
就连她自己也有些奇怪——这两者之间的转换究竟是何时发生,又如何发生的——对方依然是那个遥不可及的少年,但他在她眼中世界所呈现的倒影,却已经不知不觉地被人为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