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以后,晏云从被重新关进牢里,再也没见过冉火都则。
当然他也没再见过他的亲哥哥,没见过他的皇嫂侄儿们,神机营早早就押解着这些尊贵的要犯离开了小金川。晏云从每天夜里躺在囚牢里,只能听见夜风吹过破窗的声音。
冉火都则不会长安官话,没有亲口对他做出过任何承诺,晏云从只能寄希望于白虎夷对婚约的忠诚。
但他一直等到晦月来临,篝火大会就要开始,也没等来冉火都则。
夜幕刚一降落,看守他的守卫们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笼门,押着他赴往刑场。正如白江寨寨主承诺的,在白江寨正中间升起了盛大的篝火,家家户户门前也都插着熊熊燃烧的火把,从石窟俯视只见汪洋火海,将窜动的人头都映成鲜艳的赤红。
无论男女老少,都身着盛装,他们或哭或笑,或麻木或痛骂,却全都翘首注视着石窟的方向,等着晏云从的出现。
晏云从没每踏出一步,他们的呼声就更上一层,到最后汇成惊天裂地的巨响,一遍遍在山峦江水间回旋。
“杀了他!”
“杀了他!”
这呼声有如神机营放出的洪水,将要彻底吞没大遂敏王,让他永世不能超生。
晏云从觉得自己好像踩在云头,每走一步都不知落脚何处,脚下几千双眼睛盯着他,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自己走向断头台。
他的一生看来好似都这样走来,旁人看来是平步青云,自己才知晓是临深履薄。他站得那样高,脚下全是柔和宁静的云霭,看不清也琢磨不透,不知道下一步落在何处才是安全的,一旦半步踏错,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何况那祥云之下,藏着无数凶狠的毒眼,只等着将他拉下云端。
他从不想走在云上,但从出生起,他就被放在了云朵上,人们说,他生来就该走在天上。因为他是皇帝的儿子,从三十年前宫宴上,白夷舞伎踏歌而来的那刻起,他的命就被定下了。
即使生母只是俘虏来的宫ji,即使君王早就忘记了那一夜风流的滋味,晏云从却作为汉人君王和白夷俘虏的儿子,不合时宜地降生于世。
君王沉迷酒色的罪,母亲身份卑贱的罪,最后都由他来承受。
晏云从看着那一张张义愤填膺的脸,无端想起了那个女人的面容。时至如今他已记不清她的样貌,连那女人几时死在冷宫里他都没问过,只知道她应是同镜中的自己相差无几。到头来,他屠戮了生母的娘家,自己则要死在母族手上,不知是否她的诅咒。
白虎夷们听不到他的心声,他们只急于杀死晏云从。护卫们将他押至篝火堆前的高台上,只需伸手一推,就可令他葬身火海。晏云从打量了一下人数,知道自己脱身无望,只能认命。
他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七十二个白夷寨主,身披五彩斑斓的衣裳,围着篝火跳着庄严肃穆的舞蹈,祭祀神灵、祖先与死去的手足,心中颇感荒谬。
终于踏舞告一段落,年纪最长的白江寨寨主举起手杖,大声宣布:“行刑!”
守卫们推搡着晏云从走到高台边缘,让每一个白夷都能看清他的脸,炙热的火舌马上就要舔到他的双足,灼热得吓人。
“等等!”
话音未落,晏云从就被人从火堆前拉开,远离了逼人的热浪。他侧眼看去,来人正是消失了许久的冉火都则。他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衣服上都是泥污,发辫间还夹着枯叶草籽,活像在山林里滚了几圈。
他手中高举着一对红彤彤的果子,模样十分像红豆,但足足大了十圈,像两颗鲜红的鹌鹑蛋。晏云从还没想出这是什么果子,就被硬塞了满嘴。
那果子又冷又硬,酸中带苦,晏云从下意识就想吐出来,却被冉火都则捂住口鼻,不小心咽了下去。冉火都则将剩下的那颗果实高高举起,展示给所有人,随即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下,吃下了这颗果实。
吸气声起此彼伏,塔吉寨寨主暴跳如雷:“冉火!你在做什么!”
冉火都则对他缓缓摇头,苦笑了一下,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面朝人群匍匐下去。
白江寨寨主问道:“塔吉寨的第一勇士,冉火都则,你在做什么?”
“我向神灵和所有的兄弟姐妹请求,用我的性命换我妻子的性命。”冉火都则沉声道,“我们定下了婚姻之约,他就是我的性命,我的尊严,我必须保护他的安全。”
“他是我们所有人的仇人。”
冉火都则闷声道:“我知道。”
白江寨寨主俯**来查看他的手腕,守卫们也拉起晏云从的手检查。寨主缓声道:“吃了六合葵,你和他的手腕上都没有出现标记。你仍认为值得为他违反族规么?”
“我不曾违反族规,为免看守兄弟无法交差,我没有从牢狱里把他劫走。我也不曾动用第一勇士的权力,胁迫任何人饶恕他。”冉火都则朗声道,“但天神告诫过白虎夷的祖先,一个丈夫,或是一个妻子,可以自愿代替自己的伴侣受刑。我要求替他受刑,不违反族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