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华灯初上,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折返,华盖仪仗,龙辇凤驾,远远望去,如一条盘折弯曲的巨龙,气势非凡。
宫禁内外燃起了烟花,呼啸惊起,染了半边夜空,爆裂、绽开、天女散花般落下,天仙斩五毒、七仙海棠、龙腾虎跃,种种图案在星夜绽放,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旋作雨声来。
宁玉阁探出头,焰火在头顶极尽辉煌地盛放,艳色的光在她面庞上流转,点点磷光在她凤眼间起起落落,好似天边星辰都倾心沉醉,坠入了这一双眼眸。
宁玉阁目不转睛地观赏,少顷,欢欣雀跃地伸出手,想要够一够天边滑落的飒飒流星,又往前探了探,身子从凤驾中探出了大半:“真美呀,当真是东风夜放花千树,吹落星如雨。”
“殿下小心。”郑子清低声提醒道。他策马护卫在她身畔,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天边焰火染红了沉沉的星空,亦染红了他Jing致清冷的轮廓,暖色飞入了深沉的瞳孔,压下深处浸着血色的闇沉。
公主转头看他,想是心情很好,居然仰起小脸对他笑了:“郑督主生得真高,本宫还要与你仰着脸说话。”
郑子清眉心一跳,低头看了看身下的白马,柔声说:“奴婢在马上,不便跪候,委屈殿下了。”
殿下怕是今日宴席上雄黄酒喝多了,微醉,不然怎地好端端的,竟会对他好声好气,还对他笑呢?
“督主不看烟花么?”宁玉阁还在与他说话。
郑子清微垂眼帘,姿态和所有奴才一样,恭谨,温顺,谦和。
“烟花虽美,奴婢更要护卫殿下周全。”
宁玉阁盯着他看了会儿,格格笑了起来,鲜艳明媚,华色流转,比海棠更动人,比焰火更璀璨。
“郑督主对本宫,对二皇兄,对贵妃,对父皇,可谓是事事体贴,小意殷勤,无有不周到之处。”宁玉阁道,“伺候得令人都说不出半句不好。”
郑子清不说话。他心头狠狠一跳,公主说话语调无半分不好,但他知道她的,她眼里没有半分笑意,不是真心实意在夸他。
果然,下一瞬,宁玉阁柳眉倒竖,变脸比烟花还快,清凌凌地斥道:“对上,时时殷勤,小心恭谨,二皇兄打你,你不仅任打任骂,还舔着脸儿生怕主子打得不欢喜不舒服!可真是个好奴才!对下呢,在上头人看不见的地方,就是另一副凶狠可怖的嘴脸,刑虐朝臣,助纣为虐,贪婪成性,贪来的古玩字画不知凡几,杀的人也数都数不清了吧?”
郑子清伶牙俐齿,一根银舌便可拨弄是非,令贵妃对九千岁生了疑心,在朝中搅弄风云,但他现在一个字都说不上来,嘴唇似有千斤重,嗫嚅了一会儿,只能垂下头,避开公主灼灼的目光。
他库房内的金银财宝堆成了山,手上沾的血腥气连洗都洗不干净,想要他死的人可以从东苑排到祥懿宫,公主说得对,一点都没错,无可辩驳。
这样的话他听得太多太多,比之更引经据典尖利刻薄的也多如恒河沙数,郑子清游走于黑暗和血腥,如鱼得水,也从不觉得有半分不好,可公主的目光刺得他竟像被日头罩住的鬼魂,可怜兮兮地想要躲进Yin冷的巢xue,却撞来撞去怎么也走不得,只好手足无措地呆立在那儿,被太阳晒得浑身撕裂一般地剧痛,狼狈得不得了。
“一桩桩一件件,”十五岁的公主眉目间依稀还是青涩稚嫩,但她生得浓眉凤眼,肖似皇帝,若是摆出架势,小小年纪的却已有了威严气魄,“郑督主还有何话讲?”
“殿下……殿下说得对。”他闭了闭眼,涩声道。
太宣帝膝下子嗣单薄,仅有二子三女,在这些子女中,太宣帝最偏爱玉阁公主,常常说:“玉阁类朕。”
倘若顺懿是个皇子,怕是贵妃根本不会让她平平安安地活到这么大。
世人都说伴君如伴虎,最像皇帝的顺懿公主,也不遑多让。
不然你看,明明先前都记恨他,对他刻薄得很,可今天下午的时候,公主却又笑眯眯地赐他荔枝,与他说话呢,他就暗自以为公主与自己关系和缓了,为这一点点起色而欢欣,然而不过几个时辰,她便翻脸无情,将他贬斥得一无是处。
公主的心呀,他费尽心机,怎么抓也抓不到,一天下来,心情起伏明灭,却全被玩弄于鼓掌之中:公主对他笑一笑,他就高兴,握着个自己府中堆成山的牡丹荔,都舍不得吃;公主皱眉骂一骂他,他便心里难过,七上八下,全由她主宰。你说,可不可怜,可不可笑?
于是郑子清就忍不住笑了一下。
宁玉阁望着这位在大冕让人闻风丧胆的东厂督主。
他向来挺拔如松的脊背不知何时弯了下来,向来飞扬的长眉也恹恹地下压,面色惨白,眼睛幽深如井,颊边犹有血痕,身上的蟒袍破了几条口子,看起来竟有点可怜,有些狼狈。
“郑子清。”宁玉阁终于露出了几分认真的神色,不是挖苦讥讽,也不是撒娇卖痴,她注视着他,一字一句地道,“郑子清,做刽子手很快活么?当棋子很舒服么?你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