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下得船来,早有一干人接住,迎回大学宿舍,乃是高层楼房,专门半个楼、六个大层都给他了,空中楼阁、云里花池,却也不必多提。宝玉自从来此,应有的华朝用度一样不缺,又有各种新样的夷式人物,令他应接不暇。他初来乍道,学校功课也还没敢派给他——纵然要派,凭他在华朝所学,到这里纵非翘楚、也是一流的,因此竟毫无压力。甄仪正又不在。派来的两个从学,詹光、胡斯来,正忙着与各处人物搞好关系,也顾不上拘束宝玉功课。外头一个金彩,看着宝玉长大,虽也劝几句,实在宠比威多的。里头习人、晴雯几个,不管老成还是跳脱,也忙着熟悉安顿,管不着宝玉外头事来。因此宝玉竟过上了难得的几个放荡日子。
这日上午随着詹、胡二人去拜客,依样揖起谈吐,到得中午结束,宝玉拉着金彩就要在外头吃饭。詹光笑道:“其实公子刚刚若能应了学政那里的留饭,更可多攀谈些时候了。”
宝玉应声道:“岂不闻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又道中庸者,过犹不及。孟学政年过不惑,Jing力岂及壮年?能容我后生小子妄谈近一个时辰,已是优容,看我先生大人面上了。他原是客气,留饭留羹,我等岂可初次上门就叨扰太甚!詹伯伯敬他声位,我也是一样,只是以后尽有时间,并不须急在一时。”
詹光哑然无言,看向胡斯来。胡斯来也只好拱手道:“公子高见。”
宝玉说倒了这两位,便着金彩带路。那金彩曾经外国贩兽,学了些夷语,如今就由他与灰侍者跟地陪沟通,知晓路径人情,如今荐着不远处有条懂贝街,不但热闹,上头一家店,卖着好香面包,并浓浓的鱼骨汤,常人去都要排队,只有沧王大的荣誉学生过去,那是可以插到头里用餐的。排队的人排到後面没有了,让他们去。只贵客先应承了要紧。
这些细节,金彩原是从灰侍者口里听来。只怕灰侍者不懂事,什麽都跟宝玉回禀。金彩从小看到宝玉,是有些左性子,一点儿话讲差了,怕宝玉就饭也不肯吃了。因此总由金彩在宝玉面前回话。宝玉听了高兴,随着往懂贝街来。
这条街听说原是贩水产起家,後来腥气重的寻常水产往其他空地广场去交易。而Jing致的贝壳,当时是代钱用的,专在几个高贵些的场合交易,由此成街,自是品位高凡。并那卖女帽的店,除了寻常花朵蜂蝶装饰之外,竟有前朝华朝流传出来的灵色、灵卉点缀、乃至当今的灵字,店中光映香融,店外样品高挑,好不招人也。忽然一阵风来,将一顶未拴牢的帽子卷起,掉下去,正打着一个人。那人身材纤秀,帽子打将过去,宾玉脱口而出一声“哎哟”,怕他打坏了。
这人身勒儿却如新抽的绿竹青苇,虽然纤瘦,倒是轻韧,向旁一仄,让那帽子擦着肩落下去了,就着仄侧之势看了遽然出声的宝玉一眼,才欠身下去拣帽子。
宝玉只觉这一眼似岫云中开出一道波光,说不得清透明转,宛非人间。给那光一映,竟便半身酥麻,则身不得。
店长也出来,看帽子上镶的花乃是古董,虽非华朝灵物,却也是美极了,给这一跌,花瓣都皱损,急得他就要这过路人赔。
宝玉正要替过路人作证分辩,那过路人手里还拿着帽子,看了看,道:“既然这样重要,我替你再绞个花儿也就罢了。”
店长气道:“你倒会吹牛!看我们这花,单一簇花朵就值六千块呢!我们袋鼠国人都做不出来,要华人大师才有这技术。你会给我绞一个!”
过路人道:“这是用的杜鹃罗,如今也织造的。只是新罗颜色更鲜润,若要像它经年一样色泽沉着,那是难办;若单只要绞这样形状的花,无非也是两只手、一把并刀。你若有罗有刀,我就给你绞一个,也不值什麽。”
说话间,人越聚越多,宝玉两只脚也越发的凑过去。金彩等人拦不转,再说自己也贪看,就都围在那里了。
店长眼见人多,也不敢太凶,团团作揖道:“老爷太太们,看这人将我们展示的贵重帽花捽坏,小店利薄,怎生是好。”
宝玉正要说“不是他捽的,是风捽的”,有人好事,早高声道:“你有并刀与杜鹃罗,便让他绞一个,我们替你看着,总不教他胡剪一个就算赔你便了。”“倘他剪不成时,是私了官了,再不放他走脱便是。”
宝玉看那花样,果然古雅,虽说并刀剪来,俨然诗风词影,纵要宝玉墨笔写一个,他都不能的,只怕过路人不懂艺术高下,剪来要出丑,还想替人分剖了算数。金彩怕他生事,低声劝道:“公子,你看此人胸有成竹,或属个中高手,倒该成全了才是美事。”
果然那过路人面容淡静,一手接罗,一手接刀,掂了一掂,刀落如笔,罗绽柔华,眼见一瓣一瓣,成了花儿,又比花儿更美,就彷佛是希望脱略于人间,又比人所能实际拥有的事物更诱人一般。
这就是艺术。
艺术是花里的香气、文字里放出来的光、rou体里蕴含的生命。
过路人现在就把这样的一束生命放进店长的手里,道:“我可以走了吗?”
“是是的。”店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