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官道边柳条千缕,蝉声噪耳。官道边有金碧高阁,阁门口左右各有一只戏球石狮,高有一丈,甚为气派。你道所居非官即宦?非也非也,这是本地一所酒肆。
本地名为离城。十丈软红、极目繁华,处处销金的洞窟、伤魂的楼榭,官道边的酒肆,实在算不得什么。
官人您停了马、驻了鞭,岔下官道、信马由缰,往里走,再往里走,建筑可是密了些?但见一座巨宅,阶高十层、门耸三叠,两边树荫浓密,一颗颗娇红莲雾果随风轻动、邀人采撷。您道所居非幽人即雅士?非也非也,这是本地一所青楼,里头若干红粉、些须妖娃,也算不得什么。
若再行数鞭,渐觉碧瓦红檐、鳞次栉比,茶肆勾栏、丝竹管弦,珍玩累累、仙乐飘飘,正所谓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好个尘世极乐岛,人间不夜天。您道这里该是离城中心了?也对,也不对。这里算是离城最喧哗烂漫地盘,可真要沉进离城,您还得往里。
市声渐渐低落,您忽发现那高洁的桐树、清妍的梅树、沉秀的青松、猗韧的墨竹,不知何时已连起了手臂,绵绵如海,叫您的心境都沉静了,喧闹市声如落了季的chao水,只有远远的拍岸,这里是另一个境界。
松竹的错落树篱之后,间或可见几段含蓄的砖墙,砖墙后面,那更挺拔更幽密的植物之后,或许能见到几栋建筑的顶子,举目所及,无不自然宛转,偶尔有同样宛转的乐声飘出,令您引颈向往——但是,恕我直言,您是进不去的。
那后面也许是乐师,技艺足可令人三月不识rou味,但是不接待平民;那后面也许是伎人,皎若处子、sao似妖女,各擅绝技、无微不至,但是不接待穷人;那后面也许是学者,两脚书橱、rou身诗筒,每发粲论,闻之者夕死可以,但是不接待俗客;那后面也许是贵人——
唉呀,那才是离城真正的心脏,抬目令人生、低眉令人死,礼乐诗画,都是为了他服务。他住在这里,直接为他服务的各家高级奴才们住在他周围,构成离城的城中城,外边才是寻常市民享受的所谓“中心”,再外边呃,就是客官您来的地方了。
要不,您再原路回去?
永远无法溶入天上宫阙,我明白,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很难过的事,还不如早早抽身。
虽然,您可能不知道,天上宫阙的中心,有个公子正巴不得出来。
用坊间的话说,这公子眉如春山、目似点漆,面白唇红、身段风流,虽无子建才八斗,胜似潘安貌十分。据咱说书的看来,他也不过长着副娃娃脸,这种面相容易让人觉得可爱与亲切,但很难具备那种刀一样凛厉的、慑人的英俊——也就是说他算不上一个美男子。容貌如此,那末智力方面呢?他还算聪明、也肯用一点功,不管学什么都能名列前茅,但也仅限前茅而已,一旦认为自己已经差不多了,哪怕再使点劲儿可以超第二名、做到第一名,他也懒得动弹,宁肯呆在原地,任那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也就是说,他也不算个有为青年。但他也有自己关心的事,当谈论到这个话题,他的眼睛就发出光来了,他急于把自己的灵魂捧出来、让别人接受他、或者索性杀了他,中间的道路对他来说是没有的。他关心的那点鼻子尖儿小事,对他来说,就是全世界。
离城众人要漱了口含了香才敢敬畏吐出的一个字:甄。他们家如今袭爵的那位爷,圣前点中仪鸾使,人称甄仪正,是本城心脏中的贵人、贵人中的心脏。而这位公子,小名宝玉,是甄仪正的嫡长子。你可以理解,甄仪正希望他的世界里有君君臣臣、君子如玉。
可是甄宝玉不爱君臣、也不爱君子,他爱的是女孩子:描眉画眼、或者不画眉眼,贴珠环翠、或者清水芙蓉,娇娇柔柔、或者泼泼辣辣,优美高贵、或者天真鲜活的,一句话,所有可爱的女孩子。
这也不算一个太大的缺点,所有男性动物,在九岁到九十岁之间,几乎都是喜欢女孩子的,也许有的人比其他人更喜欢一些,但是没关系,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女孩子喜欢的是男人的实力,于是他们就去争取实力了,于是他们就成为社会中坚力量了。
要命的是甄宝玉做了一梦之后,忽然恍恍惚惚,视万物如瓦鸡土狗、观生死犹梦幻泡影,口诵“畸木畸人”、“太玄非玄”等语,竟决意要出家了。
甄仪正苦劝无果,怒道:“让他去!”去?去出家!去哪呢?甄仪正给儿子选了个好地方:“便是后门的不臭坞罢!”
这话一出,甄宝玉的生母、甄仪正的结发妻子王氏,登时两眼一黑,昏死过去。待她再醒来时,金乌早谢、玉兔飞升,黄花菜儿都凉了,甄宝玉也已经被父亲打点出门了。
王夫人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发出遏行云惊游魂之尖叫,这时候如果有一只受过伤的失群大雁飞过甄宅上空,一定会被吓得掉下来的,不用箭手拨响虚弦。王夫人的段位可比弓弦更高。
这种要紧时候,忽然门外有一句轻飘飘的话,轻轻的飘进了王夫人的耳朵里:“少爷去得好”
王夫人这口气吸进胸腔就噎住了,且慢发作,猫着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