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程烨出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他带着相机,先是在周围的胡同区里随意逛了逛。
院落深巷,白日里是寻常的烟火人间,入夜后便寂静了许多。昏黄路灯照在红边绿栏的小窗,摩托车和自行车不规矩地停在墙边。偶尔,程烨甚至可以闻见院里人家炒菜的香味。
他享受起这片刻的闲适,是他在香港时,难寻的滋味。那会儿他租住在旺角繁华的弥敦道附近,人来人往,灯火喧嚣。夏日黏腻,他在不甚宽敞的房间写稿,时差颠倒严重。深夜里,他一支一支地抽烟,听着空调机嗡嗡的声响,还有街道上摩托轰然驶过的噪音,忽然觉得生活没了盼头。
他也不曾对北京抱太多期许。从前出差来过一次,方正灰蒙的四九城,让人心中孤独感倍增。他没有想过会到此地工作生活,但谁曾料到,兜来转去,还是在几年后住进了皇城下的一个小院落。
也许并未来错。他脑海里浮现出顾家小院,竟生出一丝庆幸。
随意逛了逛胡同区后,他向着后海的方向去。那里早已人群熙攘,游客、散步的居民走过银锭桥,沿着后海边散步。
程烨走在那一片著名的酒吧区,门外有人邀客,五颜六色的灯光交相掩映,歌声吵吵闹闹。他沿途走,听见第一家酒吧里,驻唱歌手正唱着一首《成都》,第二家唱了最近颇火的《野狼DISCO》。走过了没几家,又听见《成都》。他心里好笑,觉得自己不是在北京,当真是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
这时,他来到了快拐角处的一间小酒吧,里头灯光温软,不再是强势的大红大绿。他听见一个青涩但朗朗的声音在浅唱:
“我就是我
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天空开阔
要做最坚强的泡沫……”
吉他伴奏增添一缕悲伤。他隔着玻璃窗望进去,见酒吧的舞台上,是今天那个毛毛躁躁的小青年。他没了下午的皮闹,正坐在一个小高凳上,眉眼低垂,自弹自唱。
程烨走进了这家小酒吧,在吧台前坐下,随意点了一杯酒,然后和台下的许多人一样,静静地听那男孩往下唱:
“快乐是,快乐的方式不只一种
最荣幸是,谁都是造物者的光荣
不用闪躲,为我喜欢的生活而活
不用粉墨,就站在光明的角落……”
程烨终于有了机会看清楚男孩的样貌。他打扮简单,白色带帽卫衣,洗得有些泛白的牛仔裤。脚上踏了一双灰色板鞋。灯光照得他头发蓬软,一点刘海松松垂在额头,有些瘦削的圆脸上,眼睛大而明亮,像跌落在尘间的星。
可这星,却因此时唱着这样一首歌,多了些许寂寞。
程烨心中微动,拿起相机,对着台上光影掠过的人按下了快门。
“瞧上咱酒吧一枝花啦,还拍照?”一个人的声音忽从斜后方传来。
程烨侧身一看,见是刚给他拿酒的吧台小哥,他正擦着一个玻璃杯,满眼八卦地看着他。
程烨好笑,道:“酒吧一枝花?”
“是啊,”吧台小哥哼哼说,“名副其实不掺假,整条酒吧街都难见咱拙子这浓眉大眼的。不过——”那小哥又睨了程烨一眼,摇摇头:“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人家,笔直。”
程烨没憋住,笑出了声。他喝了一口酒:“行,我知道了。”
这时台上已经一曲结束,小青年下了高凳,到台边放好吉他,然后回来扶着话筒,正色道:“内什么,大家吃好喝好啊,我随便扯几句。”
他停了一会儿,清清嗓,接着说:“这歌有点丧,大家别介意。我就是想今天唱给我一兄弟……”
说着说着,那小青年忽然叹了口气:“有些路不好走,什么都还没做呢,就动不动老给人戳着脊梁骨骂……”
“但感情的事说不清楚。怎么着,也不能亏欠自己不是。”
一时全场无人说话。
“我就希望,兄弟你决定了就走下去,反正……反正哥几个都在。”
他好像不适应煽情,忽然结巴,继而有些尴尬地挠挠头,硬着头皮往下讲:“我这人最讲不来太rou麻的话,总之就是,以后对自己好点。还有,内个谁别欺负他,不然——”接着突然判若两人一般,他忽地撸起了袖子,漏出两截白白细细的胳膊,道:“我可揍死你丫的。”
场下的人被这突变的画风搞得措手不及,大眼瞪小眼。后来有人喊了一句“说得好!”,紧接着又有人喊“拙子哥牛逼!”,全场才管他三七二十一,听懂听不懂的都鼓起掌来。
小青年恢复常态,嘚瑟了一下,抬手夸张地安抚了台下的人民群众:“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多谢大家今天给我捧场。”然后便跳下了台,换上另一个女的驻唱歌手和她的乐队。
程烨静静望着他下台,脑子里回响着刚才他说的“感情的事说不清楚”“不能亏欠了自己”,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那人对他说:
“阿烨,我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