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弗H9奔驰在国道上。
夜里零点,车辆稀少,路两旁的农田和村庄飞逝向后。他可以在公路上肆意穿梭前进,但他不,规距地行驶在一条车道上,像是在死死克制着什么。
赵卫卓曾经发誓永远不会再见这个男人,哪怕他一次次住进医院里,一次次在病床上请求他的原谅。
他相信佛教里的三世因果、六道轮回。当你抛弃、背叛,必承受同等惩罚。
可是当他病得要死了,赵卫卓忽又觉得,自己那些心平气和的性情又被五马分尸。
去看看他死得多么窝囊——你不应当如此邪恶。
探望你父亲最后一眼——你不应当如此软弱。
到D省是四个小时后。县城的清晨尚未到来,夜色覆盖着无一人的道路。
高考之后已经过去十七年。十七年,他的家乡变得太不一样。中学的小吃摊已经撤走,零散的店面招租,县城交通规划接受整改,洗心革面。
没有变的只有他的父亲。
手术室三个字闪着光。
通往那扇门的路仿佛格外长。前面聚集着五六个父亲这边的亲戚,均是他早已遗忘的面孔。见到他,纷纷站起,泪眼婆娑。
隔了十年不见后,请求他托关系把小孩送进体制,又在他一口拒绝后,暗中咒骂他冷酷无情。
此时皆是潸然泪下。老人伏在他肩头。
“怎么样了?”他干涩地问,用普通话。
某个姑抹眼泪:“进去这么长时间了,不知道哇!生死看天!”
生死看天。
老天,你是否要收他?
他想到他走时,唤她——“芸芸”。
他在期望什么回复?
是她柔情似水的安慰,还是她偎依左右的陪伴?
他都不需要。他只想那样叫她一声。
他想一个人面对他的过去。那些自责、懊悔、悲痛欲绝,都吞进肚里,无需再拿出来让她尝一遍滋味。
ICU一层总是忙碌的,担架车进了又出,出了又进,那么多人飞奔、哭喊,都是尘世一粒蜉蝣,无人与他感同身受。
他坐在长椅上。
董芸也曾经坐在住院部的长椅上与他搭讪。消毒水味的搭讪是两人开始的源头。
时间滴滴答答。
亲戚递给他一瓶水,他说谢谢,但不开。
他太久没喝过县里印着杂牌的水,“农夫水泉”四个大楷贴在塑料瓶上,这是他高中每天都喝的东西。
也是父亲砸在母亲头顶的东西。
拧开瓶盖,仿佛就能听到母亲倒在地上的尖叫,撕心裂肺,噩梦梦醒仍然心惊。
芸芸,你在做什么?
你有没有做噩梦?
灯灭了。
叔婶姑姨纷纷扑上去,像迎接民族英雄回家。
医生走出来,摘掉外科口罩,摇摇头,眼里是看穿生死的怜悯。
天决定收他走。
抢救无效,民族英雄顿时变成大jian人,捶打和嚎啕而出的唾沫星子落在他身上。
赵卫卓呆坐着。
亲戚靠着墙滑下来,坐在地上,恸哭,拍打着地面,仿佛这样就能把亲人的魂拍回来。
坐了两秒,他突然拔腿冲进去,护士手里的器械掉了一地,他飞奔到床前,呼吸机呈一条直线,宣告死亡。
十七年未见,他已经消瘦不成人样,脸色枯槁。
——你是否也有一刻,向我诉说不是为了要钱,而是真的心生悔恨?
——有没有?!
没有回答。
他活着尚且不会回答,遑论死去。
此情此景,他不觉快乐,也不觉悲痛,他发现他甚至没有一丝丝后悔——
不后悔十七年从未见他一面,也不后悔等他临死跑来驻足于他的尸体。
他经历太多死亡,好像远远多于身边的人。深爱的人、钦佩的人、敬重的人,这对他而言逐渐变得如此平淡。
众生本自不生,又何来有死?涅槃不过出三界,断轮回,给因缘羁绊画一个句点。
“节哀。”他对众人说。
那些喧嚣离他渐远,他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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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点遗物,没有任何有关过去的痕迹。
一份奖状、一张合影,哪怕是他的录取通知书都没有。大抵是都去卖了废纸。
毕竟废纸也是钱,那人不会放弃除正经劳动以外一切来钱的方法。
亲戚邀请他回家住,赵卫卓拒绝了。
那不是家。他也无意与他们寒暄接触。
县城也有连锁酒店,只是稍破旧,白的地毯脏成黑的,电梯窄得多一个人都塞不下。
刷卡进房间,把公文包放在床头,里面装着火化证明。
处理完诸事,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