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是冯西园的女儿,便终将成为这沐昀阁上的领衔。冯西园教她知命认命,但也要挣命,她不知挣为何意,但五年来无时无刻不认命,坦然地接受。
于是今日她能对声名荣耀看得浅浅,将眸光中的涟漪都滑进秋水波纹下,淡得不着痕迹。便以一方从容之姿,迈入那团夺目的光环里,预备好迎接一切的欢呼与倒彩,是与非成与败,皆是她需要面对的命。
然而——
一束殷红在眼前泼洒绽放,她误以为是错时的鲜花,直到温热的液体溅了她满头满脸的猩红。
“这是,什么?”栖蝶望着手掌衣袖上刺眼的血色,对展现在眼前的景象感到难以置信。
五年来已经熟悉得几生厌倦的园子,在这个乍凉的秋夜倏然变作人间炼狱。
所有的一切都在嘶喊!奔跑的人,空间里掠过的风,就连庭院里的虫鸣听起来都像是垂死的悲呼,种种声响伴奏于四处飞溅的血花在少女耳中凄厉回鸣,不忍听不敢看,怕得挪不动双脚。
栖蝶无比渴望这仅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或者是正在排演的一出过于逼真的假戏。好叫那些在眼前绽放开的腥红花盏都可以随着戏台边锣鼓点的结束而落幕,让宛如秋花般凋零的生命再一次如常鲜活。
却见岫云飞身扑上,挡住了射向自己的箭支。她的心上也洇出了妖冶的血色,垂死叮咛:“快跑,蝶儿,跑——”
栖蝶陡然惊醒,凄凉地领悟到今夜的惨剧绝非是梦。它正在沐昀阁的高楼上,在偌大的园子里真实上演,不知因何祸起,不知如何破劫。
她在走廊上拼命地奔跑,眼泪和着血迹在稚嫩的脸颊上滑下道道红痕。岫云临终的哀鸣留在她耳中难以挥散,她想尖叫,声音却如鲠在喉,便连一丝呻吟都发不出。满目俱是惨烈的生离死别,她在尸体中慌不择路地跑着,周围是不断倒下的熟悉身影,向前的每一步都令她惶惶战栗。
最终她本能地一路往上登爬,逆着人流去往五层的明室。那里是她最后看见阿爹的地方,那个她最亲最敬最依靠的阿爹,也是所有人的“冯妈妈”。
不知是否恐惧耗尽了体力,栖蝶只觉得层层阶梯凭空添出来许多,似永远踩不到尽头。她艰难地吸气,肺中有股灼烈的痛感,心跳声撞击自己的耳鼓,仿佛将要从胸膛中迸裂而出。双脚一点一点沉重,不能迅捷地蹦跳,逼迫她狼狈地在阶梯上手脚并用地爬。
绝望像迷蒙的烟雾模糊了双眼,栖蝶精疲力竭地伏在梯上,眼泪和汗水在颚下汇聚,滴滴答答掉落。她忍不住在心里呼唤:“阿爹……阿爹……”
他便真的来了!
发辫如墨素衣为帛,写意挥洒般自远处翩然临落,冲破暗夜里灯影曈曈的鬼祟,踏血而来。
一如台上舞蹈时的抬足旋身、臂摇指飞,一如声乐伴奏下的阴阳莫辨亦刚亦柔,冯西园的武更像是寻常的一番即兴起舞,一招一式美得诗情画意,却顷刻间夺命无情。
有刹那的恍惚,叫栖蝶一时忘记身处的险恶,看得痴了。她仰着脸怔怔地望着那水墨勾勒般的身影自楼梯上跃下,轻盈无声地掠向自己身后的楼梯平台上。落地起身,空手夺刃,一柄窄刀斩尽凶徒,复还身,紧跑几步冲上台阶。
“阿爹——”栖蝶终于能喊出声来。喊得悲凉凄绝,撕心裂肺,也撕开了鲜血浸染的月夜下新一轮的杀戮。
扑哧——
宛如回馈,一记沉闷的血肉破裂之声在栖蝶的头顶刺耳地响起。她愣愣抬头,惊恐的眸光里映出一双难以瞑目的凸目珠。她看见那人脖颈上穿喉的血刀,铁器无情,冰冷地攫取了生命的活力。血液顺着刀身上的血槽缓缓淌下,流过冯西园执柄的手,也滴向栖蝶的面庞。
幸而那腥热未能如愿沾染上少女的脸颊。冯西园展臂将栖蝶圈在怀中稳稳抱起,骂一句:“贱人脏血,休想糟污我家蝶儿!”旋即忿忿抽刀,扫腿将尸首踹到楼梯下。
栖蝶无心去看那死状惨淡的人,只紧紧搂住阿爹,贪婪地享受真实的温暖,眼泪汹涌,顷刻沾湿他领口肩头。
“蝶儿不怕,阿爹带你走!”
冯西园许这一诺,以为自己依然能像过去一样言出必行。
栖蝶也深信不疑,任由他抱着腾起复落下,穿越楼廊跑过庭院,向外冲杀。耳畔时时响起兵刃交锋,嗖嗖划开了气流,眨眼便是几回合。栖蝶听从阿爹的话,闭上眼睛埋着头,等着阴霾消散,复见生机。
又几声惨叫并一记闷哼,周围倏地安静了下来。
栖蝶终于敢怯怯地抬起头来,畏缩在阿爹怀中重新审视这园子。
到处都是倒卧的肢体,有的已失去完整。近旁更有数人四肢扭曲五官狰狞,显是活不得了。几名坊子里的护院持着各自的武器,将父女二人护在中间。模糊间,栖蝶瞧他们前头似又站得一人,手持一双铜锏,虽背影相对却莫名熟悉。细分辨,栖蝶不由得惊呼:“羿伯?”
老人闻声,回头冲栖蝶笑笑,压抑地咳了一声,背脊竟微微佝偻起来,几乎跪跌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