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复踉踉跄跄下到后台,好不容易找了个角落刹住。他试图自行撕掉面妆贴花,一边喘气一边滴汗,手抖得厉害。才撕到一半,有脚步声匆匆而来,他不肯承认自己满怀希望,但还是抬起头。
两道向他而来的目光来自镜片后面,凝视之深,足以让韩复想到当初《一声有你》的那次四目相望。现在看来,那还算是他行至今时今日的道路发轫吗?这怀疑太过沉重,又开始让他太阳xue疼痛。他无奈地垂下手,任由半片贴花荡在眼前(红的,距眼球太近,模糊如血),就这样问了方檀一句废话:“方先生来了?”
“我一直在。”方檀说,“老位置。”
韩复说不出话,只能笑笑,心知肚明这个笑一看就假得要命。他没想到就在今夜,自己居然全然不屑于在满场观众里多看方檀一眼,甚至连探出视线多找一下都不肯。至于有关前几晚对方坐在何处的印象,更是干枯得不可追溯。如今他回想刚刚的十来分钟,只能勉强捕捉最后站起来那个身影(目力所及的最后一秒好像还在鼓掌)。
韩复自己站在台上,祝启蓝在观众席上,而方檀也在某个灯光昏暗的角落。三个人在同样的装置下,互相模糊地知晓各自存在,如此遥遥相对——关于这种场景的想象甚至比三人真刀实枪六目相对的场面更为奇妙,尽管后者也从未发生过。至少到现下这一秒为止。
方檀又对他说:“上车,我送你回去。”
同一时刻,韩复刚握进掌中的手机震动。假笑渐渐凝冻,他直接当着方檀的面按断。孰料才过两秒,手机响起的成了方檀。方檀看都不看,将它丢给韩复。锁屏上跳出四个字母:Nora。
“我们分开走,一定会有不长眼的记者以为你在我这边,”仍是感情起伏极小,同往日相比,只是多出急促的气息和高跟鞋荡在地下车库的声音,“我会马上把记者问题的答案发过来,一定要好好背,回答的时候自然一点。”
她先挂了手机。韩复还想回拨,手机已被方檀拿回,连同手腕也被捉住。从这里到舞台距离不长,足够他听清叶瑾重新上台后歌迷们暴风雨般的尖叫。
他叹了口气,又想起此前叶瑾的满口豪言——他其实爱死了那句话,他原本可以在庆功晚宴上为了这句话,大大方方跟叶瑾多碰几杯的。
“上车。”方檀重复一遍。
韩复没想到真的有记者追上来,汗水仿佛是从这刻才开始打shi他已贴在副驾上的脊背。他无声地握紧拳头,几秒后又颓然松开。方檀一路踩死油门,你追我赶,大场面,看上去却一点不像电影镜头——城市依旧光艳动人,隔着窗玻璃看,更是静谧无匹。冷不丁,韩复抛出个问题:“为什么不是祝启蓝?”
方檀不说话,专注地拐入小道,直到追在车后的声音弱下去。
“为什么是他?”
“锦娱一哥,天大的名气,而且刚刚那下特别激动,”韩复说,“如果我是记者,我就去捉他。只是一个韩复有什么意思?花样作死?糊逼自炒,作到底也没人关心。”
方檀仍然没有看他。
“你也知道他是锦娱一哥,有的是人帮他,你先把答案背下来。”
“是这样啊……。”半晌,韩复出声。
“怎么了?”
“我还想说,我终于干了一件风头比较大的事,所以记者找我不找他呢,”韩复说,“原来不是没人找他,也不是没人帮他啊。”
没什么要说的了。车内登时变得静寂。韩复翻来覆去地看Nora发来的答记者问标准答案。方檀打开广播,恰巧播到相声频道。咱们都知道,逗哏说。知道什么?相声是一门语言艺术,讲句说学逗唱,逗哏说,我给大家来一段儿锁麟囊。哎,您请。来了啊。麻利的。献丑了,听好了啊。您客气,来吧。那您真得听好。哥们儿甭废话,我听着呢——
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一脚急刹,这一秒里韩复终于彻底将贴花撕个干净。眼前仍有红色悬着,原来是红灯。为了躲记者,方檀已经带着他由东四环穿梭到小西天,好似一场深夜出巡,娴熟地让他见了一下市面。
韩复手上还沾着眼妆的红,也不擦一下,直接关了广播。做完这个动作后他终于感到疲惫,慢慢将头垂下去。俄顷胸膛深处滚出一串笑声。
“哈哈哈……”
一开始是低笑,而后音量变大、声音提高、呼吸也变得急促。跟多少影像里的面孔如出一辙。方檀习惯性抿嘴不语,即令一连串颤动攀附在他身边,他也完全是见惯不惊的样子。
好在韩复很快便笑够了,又从座位上抬起眼:前路宽阔,侧边是两排灰砖黑瓦平房,穿墙打洞之处统统封死;行道树低矮,勉强被支住身躯,一看就是新栽。沿着大道一路下去,是他新居。韩复从看得清的前路上移开视线,像往常一样,注视着方檀(他甚至看不清对方额角是否沁出汗珠):
“我这算是被方先生带着兜风了?”
方檀终于转过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