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萧梁景仁十八年。
二月十五,寅正。
江冲是被人从梦中唤醒的,他记得自己已经死了。
睁眼的那一瞬间,石青色的月影纱帐上栩栩如生的兰花图映入眼帘。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他少年时身为平阳侯世子时卧房的布置。
躺在高床软枕之间,呼吸间尽是久违的馥郁花香,紧握成拳的右手尚且能够真真切切地感知到拇指的存在,常年纠结在胸腹间的窒息感不见一丝踪迹。
他浑身僵硬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连呼吸都尽量小心翼翼,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公子?”女使备好了洗漱用具,拨开床帐却见主人这般模样,不由得吓了一跳。
“无碍。”江冲强撑着坐起来,听见自己用微微沙哑的嗓音如是说道:“取面铜镜来。”
女使取来铜镜,双手捧到他面前。
江冲透过铜镜与自己对望,镜中人面色苍白发丝凌乱,额头上皮肤光洁细腻,眉目间带着年少时独有的稚嫩和青涩。
是他,却又分明不是他。
是曾经少年意气风发的他,不是经历过七年流放的他。
江冲微微扬起唇角,如果这不是梦的话……
“公子,清晨可要用些燕窝?”女使觑着他的神色小心问道。
燕窝啊……
江冲险些没忍住咽口水的动作,对于一个流放犯而言,能稍稍填饱肚子都是上天庇佑,哪里能见得着燕窝这等贵重之物。
可眼下最重要的是弄清这是怎么回事,以及自己回到了什么时候——他细思片刻,清了清嗓子,尽量平淡而冷静道:“将这几日的拜帖和邸报取来,我一人待会儿,不必伺候了。”
“是。”女使应声,不多时,捧来厚厚一沓拜帖和记录上月朝廷要务的邸报放在床边的小几上,无声退下。
江冲仅着中衣赤脚下地,脚下的羊绒地毯带着微微的暖意,他拎起火笼上冒着白气的铜壶给自己添了杯热汤,坐在窗前细细翻看着邸报和拜帖,比对从前的记忆,他终于确定自己回到了十六岁这年。
天尚蓝、水尚清,靠山尚在的十六岁。
直到腹中饥饿难耐,江冲才动作迟缓地将手中拜帖放在一旁,“来人。”
房门“咯吱”一声,这次进来的却不是方才服侍他的女使,而是一个三十出头略显富态的男人。
江冲微微怔住,眼前这人再熟悉不过,从三岁起就是莫离照看他,直到二十八岁那年府中丢失了贵重之物,莫离负罪离开,郁郁而终。
细算起来,竟已经有整整十二年未见了。
莫离走到江冲身旁,熟稔地将一大堆拜帖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殷勤道:“属下听侍书说公子晨起脸色不好,也不吃东西,可是底下人没服侍好,受凉了?”
江冲静静抬眼看他,顿了顿,“你刚说的我没听清,重复一遍。”
莫离奇道:“属下是问公子为何不食?可是侍书照顾不周?”
江冲像是反应迟钝一般,沉默片刻,忽道:“忘了,有点饿。”
莫离不疑有他,连忙叫女使们将早膳端上来。
江冲看着众人忙碌的背影,眸色渐深,方才和莫离对视的时候,他分明听见了两种不同的声音,一种是从莫离口中发出来的,还有一种,似乎……
“哥哥,我来啦!”
清脆悦耳的童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江冲闻声回头,只见他那自十五岁出阁后便天各一方的小妹妹如今正手忙脚乱地将小披风丢给女使,然后像只开心的小鹿一样蹦蹦跳跳地来到他身边。
江冲眼睛一酸,连忙转过脸,强压着急剧波动的心绪,淡淡道:“跑这么快做什么?”
江蕙偎在他身边,双手托着下颌,甜甜道:“我来陪哥哥用早膳啊。”
几乎就在江蕙说完这话的一瞬间,江冲听见同样的声音道:“要不是为了读书的事,我才懒得起这么早呢。”
江冲猛然记起,大概在妹妹五六岁的时候,他托人请了一对夫妻单独教导妹妹诗书礼乐和女工,希望妹妹能长成如他们的母亲晋国长公主那样的女子。
可那对夫妻太过严厉,动不动施行体罚,他自己又固执,对妹妹多次提出撤换老师的请求视而不见,反而认为妹妹丝毫没有进取之心,并疾言厉色地呵斥她——这也是多年后兄妹决裂的开端。
他定了定神,笑道:“真的只是用早膳?”
江蕙连连点头,可江冲听见的却是:“怎么办怎么办……我要说不想读书哥会不会生气啊?”
江冲只作不知,“既如此,那便用膳吧。”
“啊……”江蕙噘着嘴坐下,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哥,你请的先生几时来家啊?”
江冲虽腹中饥饿,却不是很有食欲,尤其是回想起当年他们兄妹决裂的全过程,更是心如刀绞。
“哥?”江蕙见他走神,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你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