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他的那年,他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是的,十岁的孩童。那年宫变,他这个宫主唯一的儿子自是不可能安然幸免。护他出逃的十二暗卫在杀出云峰境内就只剩下了五人。一路快马加鞭,一路调头折回,隐匿踪迹,终是入了姑父管辖下的清风山庄范围,却不料人心易变,亲缘易散,前脚踏入门槛,后脚就插翅难逃。
谁,还有谁,父亲留给他的东西都没有了,连十二暗卫都通通步上了黄泉路。十二死的时候叫自己快逃。是的,逃,拼命地逃,可是生机在何方,连最后以为的安身之所都举刀相向的自己该往哪里逃,那个会到清风山庄接应自己的暗桩又在哪里,何时来,又是什么一副模样,在哪,出口在哪,生路在哪,谁人又可信?
未至十岁已明白了绝望,明白了绵里藏针,明白了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是因为窸窣的脚步声而醒的,虽然十岁未至,但是渡入他体内的父亲的功力适时的发挥了作用,指间的蝉翼薄刃仍能瞬息取人性命,然而,手已无力抬起。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抬眼,看着这个即将取他性命的人。他本因力尽而俯在地上,一双慑人的黑瞳就那样在花丛中直直的看着来人,一袭青衫就这样慢慢的盈满了视野。
多年后,他恍然记得,那日天气似乎很好,阳光在那人的五官上打上了光与影的错落斑驳,他就那样静静的等待着生命终结的一剑或是一掌,然而,他除了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再多的动作,似乎也没有再往前靠近的趋势,而后随着和风似有一声微微的叹息,他看见他笑了,一缕微笑,浅如春波。恍然间没有了力气,他不甘的搭上了眼,太累了,半个月的逃亡本就艰辛,三日的追杀更是心力交瘁,他真的累了。
下一刻,似乎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有个声音在耳边低低的蔓延开来。
“没事了。”
缱绻缠绵,像极很久前撞到冰棺上,母亲揉着他额头时耳畔传来的低语。眼皮抬了抬,模糊中,是一片开满了花的世界,白白的花,绿绿的叶。看遍好景的他,那时竟然觉得这是一副极致的画,好美,是他陷入无知状态时,唯一闪现在脑中的词。
“宫主。”
拉回越渐飘远的思绪,他扫了来人一眼,轻捧茶盏,品了小口,看盏中沉浮的雪芽。
芥子纳须弥。他曾听他讲,一花一世界,一茶一人生。看花之道犹如看人生,品茗之姿犹如品世态。切莫因大得而大喜,因大落而大悲,需知,花开还得落,茶尽当复饮。
放下手中的青瓷盏,起身复望亭外花海。
“何如?”
其声犹如落玉,尽有说不出的婉转悱恻。
只听“咚”的一声,来人当下便俯跪在地,不答。
十八云峰十八重,不落凡尘不落宫。
眼前这位正是不落宫第三任宫主,宇文不落。十岁宫变,流落出逃,十七岁,重返云峰,谈笑之间就取了大权,一掌云峰不落宫。
是时二十又一,掌权不久,年龄亦轻,但一瞥一问中,尽是温中含愠,容不得错他分毫。
来人地位亦高,乃是随了他六年的亲卫,名诉夜,平日里总是跟他没大没小,主仆不分。甫一来就以如此严谨省时的低姿态,只会是关系一个人---宇文不落的救命恩人,出逃七年的寄养人,沈先生。
沈先生并非其人真名,实际上,没有人知道他全名是什么,从哪里来,后来又去了哪里,只是,在那个偏远的村庄,他莫名其妙就出现了,然后像模像样的给适龄孩童当起了教书先生。两年后受人尊敬的沈先生又带回了一个孩子,唤初锦,说是邻国战乱失了父母的孤童。
此后七年,那日沈先生没有开堂讲学,只留言安排了更好的先生,许日便到。村民们仍旧记得,那日瓢泼天气,初锦疯了似的挨家挨户的询问学童,可是答案都是一个样。
那段时日,后院的鸢尾花开得正艳,赏花人却失了踪迹。那段时日,风雨过境,花残满地,养花人却空凝眸失了魂。
当时共吾赏花人,何堪幽梦中?
宇文不落知道那个人必不是他,那个人必非一点点似他,怕是六七八九分,恰恰就是这不是而很相似让诉夜不知如何作答。若答六七,实则保守;若答八九,亦不夸大。怕就怕,掌权人心中的那盏秤,是,不是而似则罪当以诛,还是,不是而似则望梅止渴?
也许前者的可能要大一些,诉夜心想,因为这是有前车之鉴的,然而,那时是三四分,而这次,却是他不能妄加猜测的。所以想想便可,却不能说,毕竟脑袋他还是想要的,不是?
“暂住隽彦苑罢。”
“是。”诉夜答道,起身,想了想,上前两步附耳说了几句,退了下来。
“哦?”宇文不落嘴角噙起了一缕冷笑,“这件事就交给书人去办,你替我把贺礼送过去,我倒看看。。。”
后出之声随着冷冽的表情低至无音,身形轻移,衣摆一荡,人便已到了亭外汀步。夕阳残照下,花海浮沉中,只余此亭独处,一手墨体清雅消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