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里,二十八的青年一直在笑,笑自己的天真,笑自己的怯懦,笑自己的愚蠢。
月华照水,内宫中正在阖宫同庆芒种节,只有一个宫装佳丽静静地站在太ye池边,一动不动地临着岸边石舫,仿佛一尊Jing雕细刻的玉像。
灯火与月光的辉映下,映出一张雨中桃花般的清丽容貌。而眉心和眼角所贴的云纹花钿,又为“她”添了几分艳色。
池水中是将开未开的莲花,亭亭玉立,大片荷叶紧紧挨着,将一池碧波牢牢掩住。
有本杂书上说过不能随意摧折莲花,莲花看似高洁,亭亭玉立,出淤泥而不染,但若是攀折断它,水中的污垢就会沿着裸露的伤口灌进花jing中,花与花根系相连,到最后,满池的莲花都会被污染,断绝生路。
他当时嗤之以鼻,折花堪是有花时,折下开在枝头的鲜花,修剪好,最后贡在金瓶中赏玩,春有桃梨夏清荷,秋日丹桂冬雪梅。天子亦夸他有雅趣,陪着他闻香采莲踏雪寻梅。
却料不到如今此刻,自己亦变成了供人赏玩的金瓶之花。
傅少衡从小寄人篱下,早早学会察言观色,知道如何揣测人心讨好别人,但并不代表他就愿意此后的漫长生命里一直过着奴颜婢膝的日子。
他曾以为天子是照亮他生命的明灯,是命运补偿给他幼时坎坷的一件珍宝,是他愿意以生命报效的忠诚与信仰。然而到头来,原来他才是天子命运中的珍宝,一件被补偿给天子,被天子所宠爱的、被天子所赏玩的、被天子所幽禁在寂寞行宫的一颗明珠,一株被采摘后日渐枯萎的仙草,一个毋需在意感受只需静静观赏的金瓶。
自那相安无事的一夜过后,傅少衡便被要求在天子面前必须衣着二十年前所流行的女装,戴上旧氏的金钗首饰,装扮成故人的样子,与天子yin诗作对,为皇帝红袖添香。
他有过迷惑,也许天子只是需要一份慰藉,他为报恩,也是该付出一些东西回报,自己除了一副据说与母亲十分相似的相貌,也就剩一具青春正盛的身体。
可自己这般不男不女地活着,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内眷?外臣?他原先报效江山社稷的理想抱负和祝愿天子平安喜乐的心愿,是否会随着琅嬛阁中无尽头的床笫之欢埋没在作为替身的Yin影下。
十二年前的少年会忐忑,十二年后的青年只会冷眼旁观,仿佛一切加诸于身的苦难与折磨,只是一场随时会消散的幻梦。
在生日前夜的第一次女装之后,天子已经毫不掩饰地在旁人面前表达他对少年的钟意,希望少年今后伴驾身旁。
得到天子明示的内侍们开始动作,他们搬来种种房中术的书籍道具,试图驯化他,他开始被迫接触许多诗书义理以外的腌臜事,明白世间原来也有种种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他一介孤寒,能无忧无虑地在北宫长大,读书写字,弹琴赏花,吃穿用度远超常人,比起饥荒中的饿殍,战乱中的流民,已经是命运对他泼天的眷顾。
负责调教少年的内侍们只等待着天子最后的一个眼神一声暗示,将他作为一件邀功请赏礼物,呈送给期待已久的天子去享用。
那一年生辰过后,从花朝到芒种,每日一睁眼便是梳好发髻换上女装,被送往北宫的内帷司开始接受内宦调教。天子在暮春后不知忙于何务,盘桓宫城,只偶然抽空到北宫看过他几次。
皇帝陛下每一次的到来,少年当日的处境便会相较在宦官手中好上一分。他本以为负责调教的内侍们是受命于天子,谁想到天子反而是约束那群宦官们的一道屏障。
天子来看望他时,虽然他裹着不lun不类的装束,行为举止却至少还是个翩翩少年。待天子一离开,他沦落在一群早已残缺又受冷落多年的宦官手中,便是想做人都做不得的一个玩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