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盛夏简直像个永夏。
磨灭了四季的界限,人的反应就像慢了半拍,跟不上实际的人世代谢。方寸的岛屿,空气shi热窒闷,几乎有催眠效果。
方寸之内犹有方寸,樱贤二困在这保护伞中,已经习惯了这种平静的坏心情。思想的半空,偶尔低迷地划过何仲棠的身影,连同那女孩子,有残影,无波澜:他自觉中暑一般地懒怠,并且无悲无喜。
事实是早已嚼烂了的:面对他人,何仲棠另有“人性”的、而不仅仅是“性”的一面。
——笑话,哪用“嚼”,难道他之前见得还少?
最风光的年月,何仲棠不是没给他点过烟、敬过酒,喂过球、让过路。因了那些利益上的拉锯,多少人命和金钱被何仲棠白送到他手里,还生怕他不要?双方谈生意,相约打茶围、吃花酒,捧戏子、闹舞女,何仲棠一个独好男色的在那里作陪,哄得那些姑娘吃吃发笑,又是为了哪个?
只不过是个不讨人厌的青年,有点势力,有点本事,他便容许他与自己一起发财。这人的言笑晏晏慢声细语,原本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可他樱贤二遭逢大萧条,何仲棠的几两“人性”竟跟着通货膨胀,成了他无福消受的稀罕货,而他也不争气,当真就不能再轻慢——
什么东西!
“人这种卑贱的动物,是什么都能习惯的。”
俄国小说恰好读到这一行,几乎叫人恼羞成怒。
扔下书,樱贤二走到阳伞的遮蔽之外,凭栏,视线却找不到个目的。耳中凭空闯进发动机的轰鸣,仔细辨认,并非幻觉。远方的大道上,由远及近飞来一辆摩托,载了前后一小一大两人,小的驾驶,大的搭坐,一个脚不及地,一个撂不开腿,统一架着铺天盖地的墨镜,聊遮热浪。
遮得再严实也不难认出——何仲棠和他的千金。
樱贤二笑出了声,这位香港地界天字第一号的土豹子,竟然穿了正装三件套,绷出的一副好腰身,就那么弓背屈腿地将就在后座。千金也不落下风,把个德产摩托开得狼奔豕突,一口气突突进大门,幸而地方足够大,才不至于人仰马翻。
何仲棠终于解脱,一蹚腿跨下摩托,扔下墨镜就要扯领带。
“咪住,影相先!”
“一脸油汗,拍什么?你看看你那花脸。”
两人拉扯几句,何仲棠让了步,接过shi帕子狠狠揩过面,连头都胡噜了一圈,跟身着夏季猎装的女孩儿并排站到海棠树前。
“找你哥来拍?——林子!”
守卫之一小跑过来,女孩没表态,一抬头,瞥见了露台边上的陌生男子。何仲棠顺着她的视线,见了人,面无表情,而后一笑:“大下午的在这儿晾rou?”
又扭头问女孩儿:“要不叫他给拍?总比你哥强。”挥退了林子,朝下招招手:“来,给照个相。”
樱贤二忍气吞声,到了跟前,被土豹子劈头问:“会么?”
不屑于回答,他接过女孩儿手中的徕卡,一边调机器,一边站好了位置,朝僵直的两人比划:“两位,能不能活泼点儿?这不是给何老板拍遗像吧?”
他这话说得不驯,女孩儿有些恼,何仲棠不恼,抱着臂看热闹。俩人一起打量着海棠树,兜圈研究了半天,没有眉目——何仲棠总嫌矫情,造作不起来。
他不配合,女孩儿束手无策,最后扯着他按原样呆呆站好:“系咁。”
“行了,拍吧。”
樱贤二把相机往回一扔,也不怕赔不起:“早拍好了。”
合着是把他俩犯难和讨价还价的动态拍了个遍,一大一小,天lun之乐,挺美。
“人性”,他当时对着取景框,又想起这两个字。
不是那些不值钱的慢声细语言笑晏晏,而是另外的东西。在这女孩儿面前,何仲棠有可商量的“意见”,而没有不分青红皂白的“意志”,更没有不过脑就敷衍的千依百顺。
一个普通的,正常的,甚至还不错的人。
林翡也喜欢这样的何仲棠,但她要的不是照片中父慈子孝的气氛。奈何何仲棠很满意,而且断然不肯再受折腾,在院子里就扯松了领带。他在前头一路脱,让樱贤二在后头一路接,接了满怀蒸发着男士香水的汗味。
水洗过的衬衫挂在身上,他扯着嗓子把林翡哄回了家——而且不许她再开他这两轮摩托。
“我还以为是她的呢。”樱贤二见她离开,开始对这辆大家伙动手动脚。何仲棠看他意意思思的,也不点破,只是平铺直叙:
“一块儿买了她的,结果人家眼高,瞧不上。也就我看着她骑这一趟,没以后了。——喜欢?”
“不敢说没有。”
“试试?”
“不怕我逃了?”
何仲棠搭着领带敞着领口,要笑不笑、半假不真地苦恼了:“那怎么办呢?”
“还是劳您尊驾——”樱贤二下巴往后座一点,“请吧。”
两个成年男子坐上去,原来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