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元旦。
何仲棠坐在汽车里,回味着出门前在广播里听到的消息——傅作义打开北京城门,放进了解放军。
对此结果,他心里颇为麻木。车辙下是香港土地,共`产`党和老蒋都奈何不了他,况且他早有远见,在渣打银行入了笔巨款,英籍白人也要敬他三分。各方势力对他均不起效,在这小小海岛,时代的巨轮像被他一力截住,无法从身上碾过。时光却走得快,距离东京审判,已过了月余,那位本应被处以死刑的客人,已经住了够久。
汽车沿盘山公路行至山区别墅,开进铁栅栏门,经过茵茵的草坪停在居高临下的小洋楼前。
司机开了车门,手垫在上沿,请他下车。接过手杖,名镇中国且硕果仅存的大流氓何仲棠,拄杖登上长长的阶梯,要会一会他的老朋友。
厅门左右两个守卫朝他行礼:“何先生。”
“这些天,安不安分?”
“一声不问,也一步不出门。”
何仲棠点点头,登上旋梯,在走廊里循声前进。破风的刀声愈发清晰,何仲棠推开练功房的门,细长的日式刀劈面飞来,被他举杖一别,铮铮地打落在地。
刀犹震,发出嗡嗡的余响。
这场景似曾相识。早在十年前,他就挡过这样的一刀,当时里面的人转过身,“好身手。”
那时的何仲棠想不到日本人安插在上海滩的特务头子如此年轻。对方倚在木柜边,剪剪雪茄,“何先生可真是难请。”
有眼前这等男色,被变相胁迫的不悦一下子淡去,何仲棠暗暗地笑骂:好个装相的东洋鬼子!
彼时他尚未坐上青帮的头把交椅,纵是心里不怯,面上不得不藏锋。他走进来,松松地拱个手,而樱贤二无甚反应,匀而缓地吸了十多口烟,才心不在焉地把他让到沙发上。
而今,时过境迁,樱贤二穿着他何仲棠的衣裳,困在他何仲棠的别院,拿着他何仲棠备下的刀,此情此景——金屋藏娇。
此阿娇曾经十分骄横,待人接物不至于跋扈,却时常流露眼高于顶的情态。单就相貌,老天就给了他骄人的资本。浓墨重彩的漆黑眉眼,一杆高挺鼻梁,衬得一张白皙面容很有些欧式风格,嘴唇却生得削薄,透着东方人的克制。看他那宽肩长腿的高挑身量,从头到脚全不似日本人,这亏了他那日俄杂种的浪人生父;而回过脸时,眼尾长长地撇开,锋利到了头是淡淡的韵致,要多谢十七格格的眼睛。
把这么个尤物得到手,何仲棠并没有什么得意的,时势抛弃了废品,他只是个收破烂的乞儿。
对方则对前途一无所知:“想不到,救我的人竟是你。”
一身纺绸褂,樱贤二穿得飘洒利落,向何仲棠不端不正地点个头致谢。后者不以为忤,微微一笑,“樱君,你我之间,何须如此。”
房主坐进长沙发正中,惬意地向后靠,朝寄居者伸出手。樱贤二会意,走去递过刀柄:“这刀倒好。——刚刚冲了你,请不要见怪。”
何仲棠仰脸,眯缝着眼端详他,“怎的如此客气?”
“何先生,你保住我,是要做什么交易?”
“没有交易。”
“对你可谈不上好处。”
何仲棠哈哈一笑:“还是那话,你我之间,何须如此?”
晚间,何仲棠留下吃饭。
“有日子没吃银鱼羹,叫厨房做来我们吃。”
樱贤二自然没有异议。
“去吩咐厨房吧。”
原来那并非征求意见,而是温和的命令。樱贤二垂着眼强笑了下:“你是主,我是客,你这儿的人,我怎好去使他们?”
“你说话,他们听。不信你去试试。”
何仲棠还笑着,可这话显然是不容任何托词。樱贤二后背掠上一丝凉意,他开始认识到,即便故作从容,昔日的体面也无法强撑下去了。]?
自此,樱贤二不清不楚地在何公馆住了下来。
之前的月余,他只当捡了条命,万事不作他想,在这软禁他的匿名小楼里自在吃喝,哪一天偿命了,他也不亏。而今知道了主人是谁,却只能更加茫然,对何仲棠的用意全无头绪。
战时,二人互市情报互通有无,是被逐利的野心撮合的一对合作伙伴。从他那次在会客室见到何仲棠的第一面,就知道这个面白含笑的青年混混和自己是一类人,尽管拿乔怠慢他,心里倒是对他不乏好感。
后来二人在生意上常有往来,私下也偶在风月场联络,旁观了何仲棠和那些伶俐娈童之间的暧昧,作为正常男子,樱贤二为了何仲棠独爱南风的癖好觉得惋惜,当然惋惜得也有限——犯不上,他们没有什么经心的私交。
因此他更不懂何仲棠保下自己的缘由。
幸而何仲棠很体贴,慢而坚决地叫对方懂了。
他通常三五天才来小坐一次,不是捎来各式和服叫佣人填充衣柜,就是补充些西装和配饰,随后吃个便饭,在长桌两头简短聊几句,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