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一过,天气立刻就热了起来,斜柳枝巷口的那棵歪脖子大柳树上不知停了几百几千只知了,吱哇吱哇叫个不停,吵得人头疼。巷子里的孩子们拿长竹竿缠了蜘蛛网,得空就在树下粘知了,却好像一点作用都没有起,还是一样的喧闹。
沈榕贞绣的十来张帕子都已经卖了出去,果然大受好评,还接了些订单回来,虽是薄利,但总比坐吃山空的好,这稍稍叫沈榕贞缓了口气,略微安定了一些心神。
家中一直没有人来寻自己,他实在是按捺不住,先后给后娘写了两封信,托去平穆城的行商带过去,却一直没有回信,不知后娘收到没有,不知爹是不是还在生气,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家呢......
想着想着,手中的笔便停了下来,一不留神,纸上的字糊作了一团,他叹了口气,将这张纸揉了,丢在一边,又重新拿了张纸,想继续抄佛经。
自从知道他会认字写字之后,胡三娘不知去哪里找的关系,说是有几家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要请人抄经供在佛前,又嫌弃男子污浊,只要女子抄的,这年头女子能读书认字的还是少,不知道怎么的就被胡三娘知道了,替他去求了这个差事来。
可我不是女子......沈榕贞几次三番想要说出真相,却总是被自己的胆小怯懦封住口舌,自己不是女子,却也不像个男子,不男不女,不Yin不阳......
越想心中越乱,越是后悔自己不该贪图报酬丰厚就接下了这个活计,佛经是没有心思抄了,他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深深叹了口气。目之所及,一边的条凳上摆着些裁好的布料,是他预备给小虎子做身新衣的,还有一些新买的用来绣帕子的好料子......事情都堆在眼前,哪怕他每天早早起床,晚上挑灯绣花,依旧好像做不完。
想从前在家里,除了念诗绣花研究妆容打扮,便再无其余的事情可以做,每日只觉得时光漫长,无聊得很,孰料现在连几分闲都偷不来了,为了填饱肚子已经竭尽全力,有胡三娘陪着的时候还觉得稍微好受点,一旦屋里静下来,只剩自己一个人,就很容易焦躁沮丧起来。
太没用了!他有时候会恶狠狠的骂自己,身为堂堂男儿......男儿,可自己哪一点,有男子的样子呢?涂脂抹粉?弱不禁风?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被几个流氓调戏一下就慌了神,还得靠聂九来解围,院中杂草是他来除去的,屋顶破瓦是他来换掉的,松掉的门栓,锈住的锁眼......全是他。
聂九,聂九......
沈榕贞喃喃道,那个高大的身影,近来越来越频繁的出现在自己脑海里,手中活计一停下来,就忍不住想到他,他在做什么?他什么时候再来?他怎么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情可以说?还有明明不好笑的事情,为什么经他说出来,自己就忍不住笑意呢?
倘若,倘若自己真的是女子......
沈榕贞猛地一惊,手边堆放的几本佛经哗啦哗啦掉了满地,午后起了风,佛经的书页被吹得翻动起来,像是飞鸟洁白的羽翅。
有冷汗缓缓浸shi了后背,沈榕贞茫茫然站起来,又蹲到地上去捡掉落的书本,捡了两本又突然站了起来,拿着书愣愣的在原地走了两步。
难道自己做女子打扮得久了,就连这事上,也变得和女子一样了么?
细细想来,一直以来,若是遇见好看的姑娘,自己并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想去跟她挽手交流发髻是如何梳的,胭脂水粉买的哪家的,衣裳又是如何裁剪的这样显腰身,却从不会想到成亲一事上去。以往家人偶然提起,说自己也该到娶亲的年纪了,他总不愿深想,只觉得那个画面无比怪异。
原来,原来,自己竟是喜欢男子的么?
不不不,是我想多了,他只是把自己当成早夭的小妹而已。
不能有非分之想,聂九他们都是对自己极好极好的,万万不能误了人家。
男子虽可爱慕男子,成亲的却几乎没听说过,偶有固执的非要在一起的,世人也多当成笑谈,只说过几年就懂得女人和儿女的好了,不长久的,不长久的......
“啪!”沈榕贞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狠狠地,半边脸颊上迅速肿起来几根指印。
“啪!”又是一声。
微风缓缓吹过,有什么东西在这个金灿灿的傍晚被发现了,又被发现它的人亲手掩埋掉,不想叫它被人知晓。
许久,破旧的小屋里传来一声极压抑的呜咽,又被知了不知疲惫似的叫声深深的盖了过去,无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