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华子枭的人都说她是个不折不扣的怪胎,有人说她杀人如麻视性命如草芥、有人说她心胸无际包容天地、有人说她喜欢将人玩弄于鼓掌之中乖张放肆,她的性格也许变化多端,唯一不变的只有一样,没有人能取她性命。
其实铁勍锋知道,这个女人只是对什么都不在乎。
苍茫宇宙浩瀚乾坤,日月星辰照遍古今万年,人生百年也不过是眨眼刹那,耄耋之寿也不过朝生暮死,蜉蝣掘阅,於我归息。
铁勍锋九岁时被华子枭在刀口下所救,此后便被她带在身边教习武艺,这个女人的表情永远是不喜不悲、嘴角噙着似有似无的笑意,薄凉而又疏离,漠视一切。只有半年之后,无意中偷学会了她的一招半式又在她面前使出,这才在那张冷酷的脸上看到一丝变化,华子鸢的眼中露出近乎狂热的兴奋,弯下腰来死死握住他的手腕,切实地笑着说:
“你想不想做武林至尊?”
“什么是武林至尊?”
“独步天下、自在逍遥,你身即法你行即道,可以教这天也遮不住你的眼、这地也制不住你的心,众生也拿你无可奈何!”她的眼中猛然散出一缕Jing光,连声音也变得蛊惑。
铁勍锋十岁,他能想起的,只有抱着妹妹躲在寝宫的角落里听父皇母妃争吵、伴随着瓶盘桌椅摔在地上激烈的破碎声;只有母妃带着他们去上林苑骑射游玩却被御林军团团围住,又不得已回到宫城;只有母妃一个人孤寂地坐在宫闱之内无波无澜地说“我真恨”;只有那一场无穷无尽的滔天火海;只有那一辆将他们兄妹二人送出宫外的马车;只有寒刀劈来时他脑中一片空白,恐惧而无力地等待死亡降临。
于是他攥紧了拳头沉声道:“何日可成?”
华子枭放声大笑:“那要看你有多大能耐了!”
铁勍锋十四岁,神功初成,他拜别师父独自远行,一路上杀了很多人,也救了很多人,他以为这就是天下了,这就是自在逍遥,他杀的人越来越多,想杀他的人也越来越多,最终也只有他仍旧活着。
他以为自己大约也变得什么都不在乎了,生死由命、不过尔尔。
直到厉帝传来圣旨的那一天,圣使捧着华服王印,屋外是千枝利箭搭在弦上。铁勍锋原是不在乎的,他并不怕这箭、也不怕死。
晴钏穿着宫装走进屋中,他却怕了。
他忽然觉得,生、是一件了无趣味的事情,他原以为自在逍遥不过是自己个儿的事情,这天地也不过是他一个人的容身之所,然而这一天,他发觉人生竟然有如此多的负累,生而有情、逃无可逃,最无可奈何的,这一切,是你情愿。
“你似乎又在想些无用的琐事了。”
出兵符诏之后,厉帝每日都忙于政务,倒是让铁勍锋过了些闲暇日子,夜里却不安稳,做了许多牵扯往事的恶梦,这日正坐在花园里饮茶醒神,忽然就听到一句深沉的女声。抬眼一看,正是身穿黑布麻衣的华子枭,背手立于不远处,竟然无声无息。
“拜见王爷。”华子枭让开身,身后一女子躬身行礼,却是杳无音信的关山月。
铁勍锋来回打量了两人几番,轻轻叹了一口气,挥手让关山月出去:“你二人又是怎么碰见的。”
“她去行刺卓星楼,我恰好就在府中,见是你的管事便捉来瞧瞧。”华子枭走近了,却去看这花园里的景致,“前些日子卓星楼频频来给你送信的事我也听说了,你派人去也是想威慑一番罢,你们这种绕弯子的法子真叫人腻烦。”
“那卓星楼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铁勍锋大约是习惯了她这种刻薄的说话方式,只是笑了笑喝口茶继续问道。
“他知道你是我的徒弟,就自作主张想照拂着。”华子枭似是不屑地嗤笑了一声,“符诏那边有点猫腻,好像是冲你来的,自己小心吧。”
铁勍锋摇了摇头笑出声来,也并不放在心上,半晌这才道:“你那弟弟,倒是个人物。”
华子枭转过头来看他:“哦——你想必也知道了。”
“华云镜当年喜欢流连花局,也不知道留了多少个他那样的孽种,呵,说来我也算一个。我是被丢在山里的野人,被师父捡到,才有了人模样。后来我下山经过一个小镇子,他娘也不知道怎么认出我的,执意把这孩子丢给我,然后自己一头撞死了。”华子枭坐到铁勍锋的对面,自己斟了一杯茶,“一个小孩,还在襁褓里,也没法扔了,只好带着,讲实话,这小孩呆头呆脑的话都说不利索,我一直以为他是个痴呆。只不过他娘这么死在我面前,师父也老同我讲什么同胞之情,也只好带着了。但我最多也只能教他怎么活着,活成什么样管不了。后来华胥亡国我带他去看,哈,你想必也看到了,本是想让他自己有个分寸,谁想到他病了一场之后,也云里雾里的,当真是个呆货。”
华子枭一直平静地说着,言语中仍是漠然,好像事不关己。铁勍锋早习惯了她的作派,但这会儿听她一口一个“呆货”“痴呆”心里竟然也不是滋味起来,忍不住道:“他好歹是你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