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光亮由昏黄变为冷白,所有人都像被冰柜里的死鱼盯着,苻宁的胳膊触到了那些不太柔软的羊毛织物,他能闻出邵长庚的气息粘在上面,耳边陌生人接连的交谈全都是咕哝和嗡嗡声,烦闷疲惫,懒得睁开眼睛,任由自己与周遭隔绝开,但逐渐窜出的暖意开始汇入四肢,温暖猛然提醒苻宁血的颜色,他惊慌失措地从床上坐起来,认出了医院的装潢。
“孩子没事。”这是邵长庚在他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苻宁露出困惑的神情,甚至不敢贸然惊破他的迷惘,怕再惹出那些可怕的脾气。
“我还以为我要死了。”
军官立即纠正自己的,“你只是太虚弱。”
稍后他握了握苻宁的手,告诉他自己仍陪在他身边,“但我想问的是,你真的那么想回家吗?”邵长庚这么问的时候,想的是苻宁在夜晚惊醒,大哭大闹,嚷着要回家的场面他想要制止,让停下,反而给自己胳膊上引来许多青紫的掐痕牙印,军官装得一切都很好,他不想让凌晨的事重演。
仅仅扯住身上松松垮垮的茶褐色牛角扣大衣,苻宁想这衣服算是海军的配给,却根本记不起来自己到底说过什么,他眨着眼睛,像从冬眠中复苏的蛇,还不怎么适应光和热,又伸手将粘连在一起的睫毛捏开,许久都没办法向邵长庚解释。
见到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邵长庚觉得自己似乎猜到了原因,“对不起,但如果你真的那么想,我会送你回”
抱住了他的脖子,让他不能继续说下去,“只是噩梦,但噩梦曾经是真的,你千万别抛下我,我再也回不去了。”
有护士经过时,军官一只手覆在苻宁的背上,继而向上抚摸其细软的深褐色头发,他轻声示意在深夜值班的小姑娘给他们一些空间。
“我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对我”
“不是你的错,你父亲应该多考虑你的想法。”
安慰者从未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完全不同的事。
“天哪,我不知道一切都是怎么了我竟然没带绒绒和我一起走,他们会杀了它的,会把它吃掉,所有人都恨我”
军官拍着苻宁的背,好帮他将喘息调整均匀,“绒绒是谁?”出于好奇,他还是问了一句。
从他怀里抬起哭得发红的脸,苻宁抽着酸痛的鼻子,告诉邵长庚绒绒是他养得狗,两年前得到的生日礼物,但苻宁没提到那只纯血的狗是他父亲送的。
邵长庚明白他说得是什么了,没有再追问下去,看了看表,时间没带来多少轻松,他知道这病房里的灯光没法变得更柔和,因此只能替苻宁捂住眼睛,缓缓地让躺回枕头与棉被之间。
纵使深沉的夜幕加倍显出吊灯白亮焦躁的光,但这回很快安静地入睡了,邵长庚松了口气,他走出病房,听医生详细诉说着苻宁和孩子的情况有多糟糕。
夏日缓缓走向尽头,晨间的清寒渐次累计,但还不至于让人难以忍受,这个早上,萧澄被汽车的喧嚣吵醒时,卧室里的黑暗中正漏出一缕光亮,他循着光亮走到窗口,冯文昭新置的湖绿色敞篷车正朝门外驶去,司机会将车开得平稳安全,萧澄一把拉上窗帘,用带着愤怒的力道,将自己完全遮进黑暗,他诅咒冯文昭,盼望着他叫其他车子撞得血rou横飞,满心充塞沉重恶念,萧澄逼迫自己打起Jing神,去浴室洗净丈夫留在自己身上的污秽痕迹。
他父亲雇来的那些家庭教师教他服从,教他温顺,而父亲忙着赚钱,结果一切都落到了冯文昭口袋里,萧澄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少聪明,他活到哪里算哪里,但现在这样子又哪能称得上生活?在小声啜泣一阵后,他从浴缸的温水中出来,将覆着水珠的身体揽进黑丝绒晨袍,随后摇铃让佣人送来咖啡和早餐。
冯文昭昨天晚上命令他像狗一样撅起屁股挨Cao,这到了现在仍恶心着萧澄,他不确定自己今天早上能吃下多少。
撂下不合胃口的松露煎蛋和带着葱味的面包片,侯爵不太高兴地让佣人把东西都收拾走,连咖啡也只是随便抿了一小口,萧澄心烦意乱,强忍住不要斥责任何人,他再明白不过,这些佣人惯会在楼下议论主人的是非,萧澄不想让自己的名字成为任何不相干人的谈资。
橄榄形的梳妆镜边缘缠着一圈鎏金的花环,不愉快的早餐过去没多久,侯爵在镜中看见了自己的访客,他仍穿着晨袍,露出脖颈和胸前的肌肤,律师却打扮齐整,袖扣闪着星点金光,暗红色的领带像条长舌头似得垂在胸前。
“我带来了令尊的遗产清单。”张宗旻说,萧澄没能使自己在镜像中直面的脸,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律师带来的东西,刚开始甚至将那些纸张的集合认作了什么冗长晦涩的法学专着,明白后,他又感到好笑,从小时,甚至现在,他都花着父亲的钱,但根本没见过那繁忙的商人几面,父子没什么值得称道的感情,而当下父亲留给萧澄的遗产清单远比帝国的宪法和婚姻法加起来还要厚。
“侯爵和张正镛先生不会想我看到这些。”说话间,他伸手接过沉甸甸的纸张,佣人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