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日,辛惊雨在房里百无聊赖,胳膊拄在花梨大案上看侍从磨墨。
自那日ru爹被赶走后距今已过月余,柳夫人愈发对她管教严苛。在学堂里派人在外面盯着,放学便寸步不离地接回府,回府后就把她关在房里,还专程从外边领了个能识文断字、略通书墨的少年,美其名曰“侍书”,实则派来监视自己读书练字。
此时此刻这位侍书姿势端正,不急不缓,沉静默然,视她如无物,任凭她威逼利诱、撒娇佯怒,除了学业相关的要求或疑问,侍书是一字不发、闭口不言。这种对峙已经持续多日。
侍书名“阿悸”,彼时辛惊雨刚实行柳夫人的“新政”不久,正浮躁难平,沉星领着少年进来通报,少年说他叫阿“悸”。他独立如孤松之身姿、玲玲如振玉之嗓音并未给“禁足”中的惊雨带来多少抚慰。她也懒得过问究竟是哪个“悸”字,就手边刚念过的《楚辞》中一句“惶悸兮失气”「1」喊他阿悸,少年平静地接受了他的新名字。
说回现在,外面风雨潇潇,洗得支摘窗外绿芭蕉愈发葱茏鲜艳。真可谓蕉影当窗,红袖添香,多少文人清客艳羡的美事在满腹牢sao的辛家娘子眼里都不如能放她出门喘口气实惠。别人是“满院芭蕉听雨眠”「2」,她是“满屋诗书看不完”!
她整个身子瘫进仿藤圈椅里,双眼放空望着天花板。“吱呀——”隔扇门被人打开,来人让辛惊雨一懵。
“娘,你回来啦。”
辛檀穿一沉香色水纬罗对襟衫,提溜把洒金川扇儿,曳着步子走近案前。惊雨连忙上前把辛檀搀到自己的椅子前坐下,边忖度着母亲的神色边问道:“娘可是从爹那里过来的?”
她娘十几日未归家,不知哪来的传言说娘要再抬一房侍子回来,急得柳夫人和元主夫几次差府里的长随去打探辛檀的行踪。柳夫人心情烦忧,也不守在她案前盯她念书了。真可谓祸福相依啊。
“他们不急,先过来看看你。”阿悸端了杯茶递向辛檀,辛檀垂眸接过,手指捏起杯盖,沿杯口边缘轻轻划动,荡出六安雀舌芽茶独特的芬芳。
“娘这些日子不归家,我可想娘了!”辛惊雨声音欢喜,凑到辛檀背后为她捶起肩膀。
辛檀每归家就换身衣服,可从她温热的后颈肌肤和头发上还是散发出淡淡酒气。不知又是和哪个楼坊的郎君喝的花酒。
“我还不知道你,我不在你更好撒欢儿了。”辛檀闭眼受着她的殷勤,舒展起这视察Cao劳、宴饮yIn乐多日的筋骨。
“娘~”辛惊雨拉起长腔道:“娘可冤死孩儿了,孩儿这些天恨不得连门都不出,日日读经学书,娘看看,头发都变稀了。”
辛檀不搭理她,啜饮一口茶,茶温控制得刚好,茶香醇厚绵长,茶汤色如翠霞,茶水甘爽浓郁,不枉费这茶芽之上品。她的闺女她最清楚,断不是品茶之人,有这个见识和手艺的,除了跟前眼生的侍从,整个西院也再找不出第二个。
“光读书没用,娘考你一件事。你娘经商多年,有一次载着一船丝绸锦缎到一个地方去卖,结果一月过去那船货物竟无人问津,你猜猜是为什么?”
辛惊雨放慢了捶肩的频率,思考着说:“我辛家的货物不可能不好,那就是当地的百姓不肯穿或者穿不起这样的丝绸衣服咯?”
辛檀哼一声:“油嘴滑舌。猜的不对。人心皆想上层楼再上层楼,也没有一个地方人人均贫的道理。运河一线临近几县皆订购了布匹,独此县特殊。那里无灾无乱,人家殷实,普通百姓过年几匹棉布绸缎还是扯得起的。”
辛惊雨歪头,答道:“那就是官府不让买卖,敢违令者立马拿下!”
辛檀悠悠道:“这还有点儿谱。当时很多百姓远远地围在码头边上,只观望着却不敢靠近,我派人打听,原是当地县令嫌怨民风奢侈,要' 正本清源' ,叁个月前下令全县范围禁止此类高档品交易,以正浮风。”
“好一个' 正本清源' !”辛惊雨脱口而出,紧接着又问:“那娘的货最后卖没卖?”
辛檀诡秘一笑,眨眼道:“这就是我考你的东西,说说娘最后是怎么把一船子货卖给这个县的?”
“娘偷偷卖给那些大户,只要找到几家就能整船货物全收走了。”
“你娘不做那样的傻事,明令禁止的事娘不干。”
“唔,那就是卖给这个县的其他经销商,在船上交易,让他们到别处再贩卖,县里的商人也算这个县嘛!”
“就你会耍滑头,娘把那些布匹锦缎全卖给了县里的百姓。”
“那就得让官府取消禁令了。娘啊,你不会是……行贿了吧?”
辛檀照辛惊雨的脑袋抬手敲一扇子:“用你学过的正论,哪本经书教你受贿行贿了?”
辛惊雨揉着额头,心说哼,还以为我不知道呢,府里每天银子进进出出,哪里就都是纯买卖用的?!不过这话她也就敢在脑子里想想,绝不敢说出来。那应该怎么办呢?辛惊雨倒不问一答一了,认认真真地分析思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