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齐师叹了两声,倒没有感到奇怪,只道:“不瞒御史,在下今日散会后,还要去西雍宫一趟,向陛下请罪。”
宋文述略有些讶异:“侍中做了何事?”
王齐师:“曾经劝谏天子,对桑麻田改成棉田的事情加以遏制,免得百姓无衣可穿。”
当日皇帝并未理会他的劝谏,王齐师虽不能跟天子硬顶,也时时留意建州一带的情况,等着看棉花地增多后,到底会给周围百姓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从他现在的态度看,如今的情况显然跟此前预料的有所不同。
宋文述笑道:“侍中且安心,陛下天纵之资,旁人自然难以相比,当日未曾斥责侍中,便是晓得你只是不太明白,并非有意为恶。”
他们两人说话事并未刻意避开旁人,走在身后的户部侍郎听了后,略想了一会,还是把袖子里的奏折略往回收了收。
她今日其实也有事情要劝谏——天下间的农桑等事务一向由户部管理,之前皇帝平地西夷、东地后,抄没了许多当地豪强大族的田地,然后统统收归官有,接着又把田地的使用权交给百姓,每年需要缴纳一定的收获作为赋税,并取消了这些人的人头税。
当日因为战事方平,所以官吏们对那种处理方式并无意见,只是看皇帝如今的样子,显然是要把上述的做法不断延续下去,难免让人不安。
户部侍郎本想加以劝谏,但看王齐师如今的样子,便打算再等一等。
——横竖西夷跟东地那边都没还没发生什么乱子,从以前的例子看,大臣无法理解政令的含义,比起皇帝犯了错,可能性更大的是他们水平不足,无法体会到天子的深意。
等中书省那边散会后,王齐师果然如此前说的那样,在内官的带领下,前往西雍宫,他刚进殿门,便俯身下来,大礼参拜。
——如果上司是一个明察秋毫的人,下属在发现自己有问题时,最好实事求是,及时过去认错,免得遭遇现实的反复吊打。
王齐师先汇报了建州一带百姓穿衣服的情况:“……如今改种棉花的人家,在缴纳一定量的棉作为税赋后,便将剩下那些留下自用,十分丰足。”
他以前觉得麻田减少会影响黔首穿衣,完全是站在士大夫的角度考虑,没有结合普通百姓的生存状态进行思考。
对普通人来说,棉花不是绸缎的替代品,而是麻布的替代品。
而且与丝麻相比,种植棉花的过程没那么麻烦,哪怕未经处理的棉花也颇为柔软,制作成的布料也更加软和耐用,除了被做成布匹外,还可以作为被褥的填充物。
不但种植的过程更容易,在后续的采摘以及再加工过程中,棉花也比丝麻更加省事。
——在温晏然原来所在的世界中,棉花确实逐渐取代了麻,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纺织作物,可惜作为一个偏科学生,她对纺织业的历史并没有太过深入的了解。
王齐师诚恳道:“微臣分明对农事缺乏了解,当日却自以为是,以拙漏之言劝谏陛下,实在是贻笑大方。”
“……”
温晏然单手支颐,沉默地看他。
对方的态度固然极有忠臣的风范,但在结果上,却还是将自己带进了坑里。
王齐师一个土著,为什么比自己还不懂棉花呢?
他就不能先调查一下,然后再告诉自己,种植棉花到底是好是坏吗?
温晏然想了想建州一带棉花的推广程度,猛然发现,就算她想要按住种棉的势头,恐怕也来不及了……
自然规律很难因为君主的个人意志而转移。
而且建州一带的商业也没受影响,在这个时代,许多农作物其实都没有进入市场,而是被百姓留下自用,就算对葛麻的产业造成一定冲击,影响的也都是抗风险能力较强的豪强之家。
所以总体而言,种植棉花是一件利远大于弊的事情,温晏然不知道的是,少府那边还在谋划着,要把棉布经由丘车国,卖到西域那边去。
王齐师想,老师说的没错,当今圣上的确是一个没有极限的人,她成长于深宫当中,却仿佛天然就懂得稼穑之事,不但明白棉花的种植方法,更清楚洛南等地有着容易播种的高产稻谷,还非常清楚各种作物的优劣处,在这样的君主面前,似乎只剩下成为忠臣这一条可行的道路。
半晌后,温晏然终于露出一点笑——如果池仪等熟悉她的人在边上,就会看出君主温和表象下的有气无力——然后缓缓道:“王卿能明白自己的过错,已经尤为难得,不必过于自责,大周还有依仗卿家之处,只盼卿家日后谏言之时,能做到‘实事求是’四字。”说完,让内官把人送了出去。
王齐师在心中反复咀嚼“实事求是”四个字,慢慢有些恍然之意。
他决定了,今日便要去老师袁言时的府上走一趟,将皇帝的话带给其他同僚们,让大家都有机会领受天子的教导。
——王齐师并未察觉,自从小皇帝登基以来,自己心中那些不能与旁人言说的幽暗野心,早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