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的国姓是“元”,阿宛的大名叫作元宛。这名字是晋王拟的,他本意是想取“元婉”,当时的苏贵妃苍白着脸,抱着襁褓里的孩子,恨恨划掉了那个女字旁。
她道:“皇后...硬说这个孩子是女儿...我不信,凭什么...元宛,我生的是皇子——是元宛!”
女人尖利的嚎叫仿佛仍在耳畔回荡。晋王想起这桩往事,淡淡笑了一声,亲自拿银剪将灯剔亮了些。
怀恩给他端了茶来,轻声道:“太医说公主就要醒了,王爷不必担心,先用茶吧。”
元览叹口气,摇摇头,把小剪子放回桌上,用茶盖划了划茶面。他道:“这小痴种,为了个奴才...那奴才呢?”
怀恩道:“在柴房呢,头都磕破了,求您放他见公主一面。”
“阿宛为给他撑伞中了暑,他倒还有脸?”
怀恩还欲说什么,内间一阵响动,有宫女急急跑出来,向他请了个安:“晋王殿下。公主醒了。”
元览便断了话头,径直穿进元宛的内寝。元宛躺坐在暗青色的床帐里,白着脸,长发如瀑,肆意流淌在枕被间。
她正惶惶地捧着药碗,见元览来了,忙往他怀里扑,碗里的汤药洒了大半。元览眼疾手快地接住她,安抚似的摸摸她的头,把她放回被子里。
元宛急急抓着他的袖子问:“十九叔,他们说令闻被你关起来了,真的么?你为什么要关他?他在日头下无缘无故跪了三个时辰...”
元览见她一派痴迷迷的样子,说什么也听不进去,不由得恨铁不成钢,又狠不下心训斥,只能轻声哄她:“你身体要紧,先把药喝了。他不知劝阻,冲撞贵人,当然要罚的。”
他一面说,一面把新盛来的汤药递到元宛手里。元宛不接,垂着眼睑,落下两行泪来。元览更头疼了,他听说元宛中了暑,推掉满案公事,到长春殿刚拿住了犯事的奴才,没等歇一口气,便要应付醒来油盐不进的元宛。他的本意是处理了令闻,见元宛这个样子,也不好妄动,只能许诺着明日放令闻出来,骗着元宛把药喝了下去。
在某种程度上,元宛和苏丹棠像极了。这是元览宠爱元宛的原因,也是他常常头疼的根源。端上来的汤药有安眠效果,元宛迷迷蒙蒙地睡了,留他一人坐在床侧,对着青色床幔旁的宫灯叹气。
苏丹棠当年也这样发痴,硬要嫁给皇帝,落到半生孤居,香消玉殒的下场。层叠薄纱里,元宛的脸渐渐同苏丹棠的重合起来,都是浓稠的娇柔艳色。
灯罩里融化的蜡点点滴滴堆在了灯座上。元览终是狠不下心,唤来怀恩,沉yin道:“那小黄门...留一条命吧。”
虽说晋王开恩,可令闻还是逃不了三十大板。他本就在日头下跪足了三个时辰,又是挨打,又是牵挂元宛的病情,几重受难下,夜半晕倒发起了高烧。
神志不清的混沌梦里,他看到大片富丽豪宅,闾阎扑地,钟鸣鼎食,是他曾经的家。他是烜赫一时的田家的子孙,六艺Jing专,少有文名。后来田家获罪,他因年龄尚小没上断头台,被施了宫刑,没入掖庭。后宫里少监、太监们呼来喝去,宫嫔作威作福,他鲜言寡语,被贵人看上了也疏于应付,被发落去做最下等的伙计也未曾怨尤,只茫茫在后宫里随波逐流。
直至他被送到长春殿,皇帝常年弃于不顾的公主低头看着他,轻声道:“如圭如璋,令闻令望,你叫令闻,好不好?”
他叩头谢恩,晚上便被领到公主的内寝伺候。公主坐在床沿,他替公主端水净手。公主的手细白柔嫩,在粼粼微波的水间穿梭,像两尾散漫的鱼。
公主用干净的、馥郁的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缓声道:“我叫元宛,母妃和十九叔叫我阿宛,你也可以叫我阿宛。”
这句话十分亲密,也十分越矩。他不知作何反应,只跪下又行了个礼,动作间一时不查,手中端着的铜盆里泼出了水。那水溅在地面,洇晕开来,宛如一场不及的幻梦。
他自然不敢在人前唤公主阿宛。但他是公主的贴身奴才,总能找到同公主独处的时间。苏贵妃同公主并不亲近,晋王也碍着宫规,不能与公主往来太过频繁,公主一向都是缺爱的,这使公主尤为爱缠着他。那种痴缠也不令人腻烦,倒使他感受到被需要的惶恐与荣幸。
书案上摆着铺陈的宣纸,雪白的纸面笔迹断续,一首《西洲曲》只写到一半。公主捏着毛笔,歪头看他,撒娇似的叫:“令闻,你来呀,没有墨了...”
他便上前,拿起墨块细细研磨起来。今日的公主好像格外黏人,明明他已经在身边了,还一声一声地唤着“令闻”。有什么东西拨开迷迷蒙蒙的云雾,他渐渐脱力,又渐渐苏醒,睁开眼时正对上阿宛似哭非哭的脸。
“...你醒啦。”
阿宛抹抹眼睛,把脸凑到他面前,拿手探他的额头。他张了张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有奴才端了药给他,他挣扎着起身,艰难地一口一口喝了。阿宛坐在床沿,绞着帕子,垂着头,又滚落下两滴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