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先生得的并不是胃病,咳血也并非呼吸道问题所致,上海来的日籍专家很肯定地说,是痨病。翻译一说,姨太太当即就啜泣起来,拉着方英的手哭,这可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因为发现得晚了,加之方先生长期吸烟、作息不好,专家言外之意就是治愈的希望不大,但最好还是到上海治疗。
姨太太点头之前,没忘记先看向倚在门边的方茴:茴茴
方茴抱着手,脑子里还响着对方说的痨病两字,听到姨太太叫她,才抬起眼。一病房的人都看着她,都在等她拍板,仿佛她成了一家之主。
躺在病床上的一家之主,也看了她一眼,然后忽然转过头去,发出沙哑的一声:不治了。
方英跪在床前,握住父亲已能摸出骨头的手,沉痛道:爸爸,你不要担忧。我和姐姐都一定会尽力,不管有多大的难处我知道你心疼姐姐,但我也会想办法的。
想什么办法?在上海的费用、请专家的费用,怎么可能便宜。方英只是大学里的助教,自己都还在读博士,每个月十元的工资,除去书费、生活费、交际费还能剩多少?姨太太更是没有工作的。剩下的,只有卖掉公馆和一点剩余的铺面了。
姨太太泪盈盈地看着方茴,卖了公馆,她去哪里安身呢?她前半辈子没有名分地服侍了一个男人,后半辈子的好坏却都交到这男人的女儿手中,还不是她肚子里出来的女儿。
方茴张了张嘴,忽然方英低声哭了一句:爸爸,不要哭
方茴就说了:自然是要治的,她看向翻译,请帮我问问,我父亲是齐先生介绍的病人,转到三桥医生的医院去,三桥医生能亲自治疗我父亲吗?
对方沟通后说:可以。齐先生嘱咐过的,都可以安排。
方茴就走过去,拉起父亲另一只手说:您看。齐郝都安排好了,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又转头看姨太太说:小妈也真是眼皮子浅,您以后要多笑,爸爸才能心情好,您陪着爸爸去上海吧。
姨太太没有不应的,说:我就知道,最后万事都要靠姐儿的,又嘱咐方英,我和你爸爸不在,你要多帮衬茴茴。
方英抹着眼泪点头:姐姐有我,你们不必担心。
方英去送医生,方茴没有走,还是留下安慰父亲。
病房没有外人了,方先生才又垂泪:我并非为我的病而哭,我只是觉得心痛,为了我的病,倒把自己女儿卖了一般。
姨太太赶紧给他抹泪:诶呀,这是什么话!茴茴一番孝心,被你说成这样。再说,谁又卖了谁?齐家大少也叫你一声叔,你看他是那样不顾叔侄旧情的人?
方茴没说话,今天是她搬进别馆的日子,她谁也没告诉,但从今日几人的表现来看,似乎人人都已猜到了。
趁话题还没到那里,还不必说破,方茴先起身告辞。
今日是个雨天,路上行人少。方茴走到医院门口,望着那细细的雨幕,花园里的树木草地的水润香气,终于隔绝了消毒水味,她缓缓地吐口气。她讨厌医院,母亲的命运终结在这里,父亲的尊严也终结在这里。她今日头一次见父亲哭,即为惧怕死亡,更为仰仗他人鼻息,也为将女儿推上一条没有回头的路。
她探出一只手出去,琢磨着冒雨走回去的可行性,雨丝丝密密地缠在掌心。
一把黑伞撑在了她的头顶。
姐姐,淋雨了可是要生病的,我送你。语气轻快,全没有刚刚在父亲面前痛哭的迹象。
方茴收回手,将红花暗纹的羊绒披肩裹紧了,径直下了台阶,走进雨中。
雨一点儿也没落她身上。那把黑伞始终在头顶,微微偏向她一侧,她快它快,她慢它慢。
出来有一条青石巷子,石头坑洼不平,有的地方积水,她穿着小羊皮鞋停在一处,身侧伸来一只苍白手掌。她看也不看,转身往另一条路走。
方英追上她,又走几步,语气肯定地道:姐姐还在生我气。
他语气沉痛:我错了,我真不应该。我当时为什么要笑呢?男人的Jingye流在姐姐的腿上,是什么好笑的事?我居然还笑。
两人已经走出小巷,到有汽车的马路上,比方才热闹不少。方茴与方英走在路上十分打眼,尤其方茴,穿一身浅褐旗袍,剪裁十分别致,在紧致绸缎上还有一层轻纱,像秋日里的枫树,和这节气倒配。
方英看一眼她旗袍下两条小腿,恭维道:姐姐洗得很干净,内裤也有穿好,真好。
方茴只是不紧不慢地走,还很有闲心地往不远处的百货公司看去。
姐姐
闭嘴。
在路口,她终于理他了。她眼神落在那一片车水马龙,话却是对方英说:你想笑就笑,何必这样演戏?你不膈应,我还难受。
方英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语气淡了很多:我演的戏,姐姐虽看破,何必说破?再说演戏的何止我一个,姐姐怎么不说爸?
车停了,方茴向马路对面的永安百货过去。方英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