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觉着晃眼,就把帘子放下。”吴丰道,知道他是个万事不挂心的,又伸过一支手臂来,捉住车帘,轻轻拉停当了。
梅洲君越想越是巧妙,忍不住道:“什么时候装上的?”
“早就有啦,少爷大概还不知道,这车是从典当行里赎回来的,里头的陈设,都被人动过。”
“赎回来?这辆车都用了十来年了,老爷子穷得散尽家财了?”梅洲君奇道,“不至于啊,真穷了,他得先卖儿子。”
梅家祖上是做盐铁生意的,满清入关的时候,头一波奉命去垦荒,世世代代守着盐池盐号,在晋西北也是首屈一指的巨富。梅洲君身为盐商家的大少爷,一身的骄矜都是拿成升成斗的雪花盐浇灌出来的,如何能不明晃晃到刺眼的地步?
“生意上的盈亏,哪个又说得准呢?这世道可不比少爷刚出去那时候,不过前阵子又大好了,”吴丰说着不对味儿,赶忙嘴上装了个轱辘,奉承他几句,“要不怎么说少爷是福星呢?”
梅洲君得了想要的答案,这才又靠到了车座上,拿手杖敲敲驾驶座。
“宝丰社今个儿谁唱大轴?你去打听过没有?”
“是俞老板的《挑滑车》。”
梅洲君把头点了一点,道:“这倒能去看上一看。”
“那就往宝丰社去了?”
“慢着,还有什么能看的?”
“玉姮娥的《打金枝》,唱了有三天了,次次客满,我看呐,改明儿就能成角儿。”
“还成角儿?就数他唱得最难听,身长气短的,挑只老鸹都比他来得妙,”梅洲君大为扫兴,“转道,往百乐门去。”
他被倒了胃口,自然要寻其他的乐子来补,吃喝嫖赌尚且不避,索性去跳几支舞。
第3章
他留家的时候还是个半大少年,这么多年过去了,照理说早该是异乡客了,摸起舞厅来却依旧熟稔得像是钻热被窝。
原因无他,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借着接风的名头,给他连摆了三四天的流水席,全蓉城叫得上名号的公子哥都携美赴宴,酒桌上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纵使他兴致缺缺,又怎能不去蹚上一蹚?
这一来二去的,自然也就被奉为了常客。
车往百乐门去,一路上行经的大多是些剧院和舞厅,起初还含蓄些,男女间的调笑仿佛皱在腰肢上的旗袍,隔着rou欲云遮雾绕,越往深处走,脂粉香气就越稠密,轻轻拥裹着来人往里走。
梅洲君闭着眼睛,突然觉得有什么红红绿绿的光斑隔着车帘照到了面孔上,就知道是署着“红香绿玉”的灯牌在作祟,这都是当地的ji院。
吴丰道:“大少爷,醒醒神,就快到了。”
梅洲君于是伸出一只手,把车帘慢吞吞拉开了,车窗才摇低了一半,就听到有人在外头笑着叫他:“桃脯来了!杏春,你倒是说说,我们梅大少爷今个儿是酸的还是甜的?”
“那可得看梅大少今天赏不赏脸了,要是还不找玉香跳舞,恐怕她又得吃一斤的酸梅子。”
这一唱一和的,纯然就是拿他打趣了。
梅洲君唇边露出个笑影,等吴丰躬身开了车门,就老实不客气地踏出一只脚去,往那人腿上轻轻踢了一下。
“你这么做生意,离闭门谢客也不远了。”
说话的也是个梳着分头的才俊,天生一张笑面孔,大名冯明徽,正是这百乐门的少东家,这会儿肘弯里搭着西装外套,怀里搂着个袅袅婷婷的舞女,神色俱是微醺,显然正是酒酣耳热的时候。
冯明徽原本只打算调笑几句,只是“桃脯”这两个字一出口,越想越乐,抓着这难得的口头把柄就不舍得撒手了。
梅大少爷是出了名的喜欢跳舞,就是对舞伴没什么长性,估计一支舞跳下来,连面孔都没记清楚,就又施施然走了,连攀谈的空子都难抓得很。来往的舞女和交际花既爱慕他的好颜色,又怨他眼高于顶,因此没少在背后翻他的风流帐。
女人但凡要翻起野史旧帐来,就是史官也要怕三分的,于是梅洲君在脂粉堆里得来的诨名就如一摞帽子似的,在头顶上越积越高。要想戳他梅大少的痛脚,只消在帽子堆里淘上一淘,定有所获。
他们口中的玉香是新晋的舞女大班,明艳泼辣,舞跳得不凡,就是梅洲君这种不爱记面孔的,也多找她跳了几支舞,因此她也自诩在梅洲君面前颇有几分脸面。
只是他上次来时,玉香特意去烫了个时髦的侧式卷发,打扮得脂香粉艳的,要在他跟前博个面子。结果梅大少愣是没认出她来,径直就从她身边过去了,落进了一个跟她互别苗头的交际花手里。
玉香差点没被气得仰倒,只是又不能明着发火,正巧有个小舞女嘴馋,偷偷拣桌上的糖脆青梅吃,被她拧了一把,指桑骂槐:“酸梅子有什么好吃的,小贱蹄子,要吃也得拣着桃脯吃!”
她这牢sao一出口,四周相熟的舞女都开始发笑,梅大少那头还恍然不觉,一转眼又多了两个诨名,一会儿是“酸梅子”,一会儿